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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故事《8号床人》/张明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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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8号床病人


 


一开始他给我的映像就不好。


他是躺在担架上被五六个人抬进病房的。嘈杂的说话中听出来是在严坪矿山受的伤。矿洞子贪塌,听起来都瘆人。我卧床十来天,陪走了三四个病友,每进来一个都希望比自己轻,以在心理上不那么沉重。而现在进来这么重的病友……我便转移了目光不再去看8号床位,以免看到残不忍睹的情形。


     屋里站的人渐渐都去,只剩下他和陪护的人。房间里安静下来。5号床和7号床的一时都不说话,大约跟我一样,被抬进来的架势有点吓着。


     正沉默着,8号床的却自己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又一下子趿鞋下床,呼呼有声地出了病房。房间里一时都有些吃惊。“这人看起来沒多大事啊?”“刚进来的时候看着挺吓人的。”


    后来检查结果出来只是轻微骨裂缝和肌肉轻伤。每天只挂三瓶液体,他便在走廊里吸一阵烟,又回病房喝着一瓶绿茶,嗑一会瓜子,再睡一会觉。吃饭的时候就等陪护出去给他送进来。我觉得实在有些装。自己能动多好啊,犯得着这样?护士让他交50元的被褥押金。他说都是大老板掏钱的,我没带钱。护士补充说这50元是押金,谁缴的最后出院时还给谁。他便真诚地说,不是我不给钱,是大老板没给我钱,等来了给你缴。


    早上打开水时我的暖水瓶还剩很多水没用完。问他,他说那洗下脚。就倒进他盆子里。他便连袜子放进去。很快就见盆子里全是混黄的泥汤。也不知他有多久没洗了。


    第三天矿山上来了一个人,是他妹夫,也是介绍他上山的人。商量是不是可以出院。他说要等大老板来,把事情说一下,至少要给些治疗费了才能回去。


    他妹夫第四天来,说老板来不了。老板已经从医院那里了解了病情,没必要住院,回去休养几天就好了。他便有些急,说多少总得给点钱我才能出院。回去还得买药啊?妹夫说,老板的意思是入院时缴了3000元,出院结算后剩多剩少都算你的。连今天算上是四天,这几天每天挂三瓶液体也就300元,总共也就1200元,护工每天100元,再给过400,还剩1400元是你的。他沉默了一会,说还有检查费没算,再加上每天的床位费什么的,算过怕就连1000元都保不住。这点钱太少了。我也不多要,帐你们结去,结完给我2000元就够了,我就马上出院。妹夫说,好老哥哩,你也別为难我。我也是给人跑腿办事的。其实大老板已经这样定了,只是让我来通知你。说伤的也不严重,该检查的都检查了,又没啥大问题。你要是不答应,就自己住下去,反正也就这点钱。他说,那就这样对了?妹夫说,那你想还能怎样?好在你人没受大伤。矿山上死人的事也不算啥稀罕,你福大命大,今天出院还能拿点钱回去,再住连这1000元都没有了。他想了一下,说,既然兄弟这么说,那就明天出院算球了。


    我在心里暗笑他贪小利的做法,为几百块钱装病,真能躺的住。又是一个贪小便宜的人。靠这点钱能致富吗?


    


午后阳光很好,我去露天阳台上晒了一阵太阳。进病房时他正坐在我床边翻看床头的一本《忘忧清乐集》的棋谱。见我进来,很不好意思地放下书要走开。我忽然忘了他的“小人”作派,抽出一枝烟给他,跟他聊起来。


因为第二天就要出院,他看起来心情比较轻松。我也是老病号,乐于找个人聊一阵消磨时间。我们便说年龄,说家庭,说女人,说收入,说江湖……男人在一起聊的话题总不外乎就是这些。


他也是70后人,40过了。家在成县二郎乡,妹夫在徽县严坪金矿,自己跟过来的。干了才一个星期,就出事了。儿子刚16岁,死活不念书了,就在城里饭馆里打工,拿900元工资。屋里还有老娘,常年卧病在床,经常要看病花钱。女人就在家照顾老人。靠种地收入少,看病都不够。农活一闲他就出来打工。一年多半时间在外边。


    那你就靠打工养活一家人了?


    他说是的。这些年到处打工,去了不少地方。新僵,内蒙,北京,山西,听到哪里能挣钱就去哪里。


   说起那些遥远的地方,他仿佛一下子打开了记忆之门,津津有味地回味起那些过往的打工的日子。


 


      最早去的是新疆。那鬼地方,白天晒得要死,晚上冷得要死。气候干燥,晚上铺盖往地上一铺,根本没有床。头一回去是摘棉花,一眼望不到头的地,从早到晚,扎得手生疼。摘棉花有技巧,会摘的几个指头一抓,稳稳地就到手了,不会的就扎到了手。挣钱吗,一个月也能拿两千多块钱。除过买点日用品,能落两千过一些。也没啥花钱的地方。棉田离城里远,要用的东西都是老板捎着买的。十月后天就冷了,不时还下雪。晚上冷得受不了,就回去了。那回四个半月,回去带了一万多元。第二年又去,帮人家种西瓜。几十亩地,给你几个人承包了,一直到西瓜上市。那地方葡萄多,对,就是在吐鲁番。葡萄熟的时候随便吃,又大又甜,没人管。后来吃到牙齿酸,看见葡萄也不爱了。种西瓜的活不算累,反正都是出苦力卖力气的人,就是算下来钱太少了。一个月也就两千多。划不来。吃的嘛,肯定不好,白菜包包菜,馒头面片,只管吃饱。出门嘛,想吃好那是妄想。有一回在一家饭馆,嘴馋了,要了一斤饺子。也没问价钱,吃完才知道要30元。饺子啥味道也想不起来了。太贵了。以后就再也不吃饺子了。


      新疆的钱不好挣,后来听说内蒙古有工程,就跟几个人去了。是啥地方?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是在内蒙。好像快到边境上了。那地方,气候也不好。比新疆还冷。刚到就要自己先买被子,一条铺的一条盖的,两条被子就300元。不要你就挨冻。夜里风吼着,跟狼叫的一样,像要把房子掀翻。人就像睡在旷地里。活计是修铁路。什么铁路,我们也不知道,反正一天就跟着工头,派啥干啥。吃饭主要是白菜和洋芋。那里洋芋便宜,整车从外地接来,几毛钱一斤。别的菜贵的吓人。黄瓜西红柿要五六块钱一斤,见都别想见着。每顿就洋芋挂帅。反正是饿不着。除过工地上干活的人,能见到的当地人不多。一个旗与另一个旗,要隔一二百公里。当地少数民族比较野,这倒是真的。当地的女人经常抢男人。我就碰上过。一回我跟一个柳林的小伙子去城里,回来的时候他去僻背处解手,跟我拉开了距离。我听到一阵呼喊声,回头就看见一群女人围了过去,跟老鹰抓小鸡一样抢走了。我还没反应过来该怎么办,就见有几个喊叫着朝我跑过来,我撒腿就跑,头也没敢回。什么艳遇啊,要死人的。那小伙子三天后给放了回来,都没人形了。腿提不起,眼睁不开,浑身软得跟面条子一样。幸亏年青,睡了一个星期才缓过来。说他在那三天里,被关进一个房子里,好吃的好喝的供上,然后轮流上阵。都是二十到三十几的姑娘妇人,腿粗腰壮,力气比男人还大,有时几个一齐上。他越反抗,那些婆娘就越觉得好玩,就更加野更加疯。他后来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就给他吃药,几个玩过又来几个,轮番换人,没黑没明的。最后吃药也不起作用了,就把他扔到路边。他睡了不知多久才醒来,碰到骑摩托的,求人把他捎回来的。从那以后,出门都不敢走单。碰上就是倒霉事。回来以后那地方就再没去过,环境不好。


     北京是我去过最好的地方。气候跟我们这里差不多,热了冷了都好过着呢。那是一家鸡肉加工厂。是庄里一个在北京工作的人介绍过去的。一天的活是流水线上包装,没有多费力气,就是手里一刻也不敢停。一停就攒一大堆,监工就会过来骂人。工作太单调。鸡肉的味道熏得人想吐,回来有半年我就不吃鸡肉。但是条件要比工地上好,也没啥风险。这次回去缓好了不行了还去那厂里。


     矿山上的活最不好。虽然说工资高一点,但那是拿命换钱哩。运气好了钱你挣回去了,运气不好命都要赔上。我去山西煤窑那年才三十出头,正有力气的时候,跟庄里的几个男人一起去的。都说那里遍地是钱。挣两三年就能盖一座房。那是哄鬼的话。遍地是钱那是煤老板的。我们下苦力的人能拿多少。当然工资倒的确比别的地方要高。煤矿塌方的事情经常发生。我干活的地方就见过几起。一个河南人被圧在矿井里,挖出来人还清醒着,看来是胳膊和腰上受了重伤。老板派人送往医院时,就死在了路上。后来才听人私下里猜测,是老板安排人在路上给做了。这样的事情多得很。老板怕活下来治疗花钱没完没了,治不好瘫痪了就得管一辈子。不如一次性赔命价划得来。有些单个来的没根没底的干脆悄悄打死弄个地方一埋,又没有定什么合同,花几个封口费的事,谁也不知道。我在那里干了半年就走了。我还有老婆娃娃,命搭在那个地方抬都抬不回来。这回去严坪矿山也是没处去了瞎撞的,妹夫叫了几次,就想着去能挣几个是几个。没想到就吃了这个亏。那天进洞子里我走在头里,冷不防头顶有一块矿泥脱落下来,直接砸在背上,我一下子就给仆倒了,安全帽也跑了几米远给砸扁了。我当时想怕完了,没想到福在命大,只是惊吓了一场。看来我命里不适合挣矿山上的钱。以后那些地方再不去了。屋里不要靠我哩。


 


看来你这一辈子就是打工的命了。再过十来年没力气了怎么办?


走着看么。有什么办法?没文化,又没技术,种地又不挣钱,做生意又没那脑子,不打工靠啥生活?再过几年儿子大了就靠他打工去。我能折腾几年是几年。你看我拿的手机,一百块钱的货,就能接打个电话。那小子在馆子里刚挣了九百块钱,就花八百块钱买了一个手机,啥功能都有,我还不会用呢。大手大脚,就看他娃将来的本事。说起儿子,他不免有几分得意。


聊着聊着,我对这个人的不良映像没有了。其实每个人都不容易。他到处打工,靠力气换几个钱。每一百块钱对他来说都是一天辛苦的劳作。他的那些小心眼,那些小算盘,那些瞅着不放的小便宜,就是一个小人物的全部。如果我处在他的处境,未必不想靠一次工伤多要几百块钱呢。


“小人”有“小人”的想法。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生活法则,也自有其生活的乐趣。譬如闲着的时候凑在一起一跟接着一跟抽劣质的烟草,说些东西南北莫名其由的话,有酒喝的时候一人一口。吃穿用度只要能省钱就是最好。不用担心别人怎么看。挣些钱了就拿回去,花完了再出来,不用考虑多么远。


出院的时候,一个白色的装过化肥的袋子,四个角上用绳子一绑,弄出两个肩背带来,就是他的双肩包。一些东西往里一塞,口子上一扎,背在身上,跟我说了声再见,然后说,今天回家,车站上坐车去,晚上就能见着女人娃娃,吃上屋里的饭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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