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谭冰长篇小说《走吧，兄弟》（05）

成伟业当初追求小米，是因为她小鸟依人的温柔。婚后，小米的温柔也渐渐平息了成伟业那颗浮躁的心。

成伟业天生就是属于那种大男子主义的男人，小米似乎也在尽量满足成伟业这种总爱凌驾于她的心理，处处谦让着他。那时候，成伟业事业上正处于迷惘时期，火气很大。去看中医，老先生让他伸出舌头，上面有厚厚一层白苔，老先生扶扶眼镜说：“年轻人，你内热重呵。”

这似乎埋下了一个伏笔，成伟业同温柔的小米有了争吵。第一次，面对这只在成伟业眼里温柔如羊羔的小米，他惊愕。事情的原因很简单，成伟业不想呆在宣传科，他向厂里提出要去模具车间学钳工。厂长说要考试，成绩优秀才考虑。成伟业偏不信那邪，全厂四十多个青工参加教育科考试，他拿了全厂第一。厂长跟书记商量，结论是不同意。理由是宣传工作很重要。成伟业就整天地找书记说，要去模具车间锻炼锻炼，适合就一辈子当钳工，不适合就回来。书记有点烦他，宣传科多少人想进去，也只有你成伟业想出去。书记找厂长又商量，最后找来成伟业谈，原则上同意他从宣传科调到模具车间，但有个条件，宣传科的那摊事要带着。成伟业想，事情都这份上，也只能硬着头皮同意。为这事，小米在水库大坝上说成伟业是个苕，你哪根筋又抽起来了。成伟业说，我的事，你莫管！

刚到模具车间，成伟业就遇上车间新品话机模具生产大会战。整个512厂像似开足了马力的机器，厂广播站每天是广播模具车间突击生产870按键电话机塑料外壳,底板和按键面版进入关键时刻的报道。车间主任现场调度，跟班劳动。机壳的模具小组由老九师徒三人负责完成，一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底板模具由钳工班班长老段完成，只有话机按键面版是由岑斌完成，岑斌是车间主任，关键时刻一马当先。书记老袁负责后勤和非常时期的非常工作。厂食堂送饭到车间一线，炊事班每天是想着心思让大家吃得好。厂技术工程部负责模具开发的工程师全程参与技术指导，全车间实行三班倒，人歇机床不歇，车间灯火通明，干部和工人拧成一股绳，口号是奋战九十天，攻下870。老九是成伟业的师傅，他对成伟业说，做钳工基本功很重要，车刨钻铣镗是基本，看图划线当基础，平推锉精钻孔，数据切割电火花，石墨树脂加磨砂。师傅老九的话，成伟业都是用心去揣摩。他心里想，在工厂当一名工人，没一门技术不算是工人。他这段时间整个人像是着了魔，一身绿色的军服，满身油渍，连平日细皮嫩肉的手也粗糙了。师傅老九有次跟车间岑主任说，这是棵好苗，脑子灵光，搞事上手快。岑主任又跟袁书记说，，据观察，他能干事，搞得出名堂。

小米在模具车间是铣工，机床是德国进口的先进设备，对制造冷冲或塑压模具很关键。会战期间，两个人不在一个班。夫妻俩同在一个车间，好处是能相互关照，坏处是工作上生活上缺少激情。

小米有次对谭威说，成伟业人哪都好，就是性格有些怪。具体说哪儿怪也说不出，晚上睡觉老说梦话，冲呀杀的。厂里发的工作服他从不穿，老是穿绿色军装。我说过好多次，他总说穿军装好。

谭威摇头笑笑，可能是习惯。

好不容易熬过了九十天，模具车间召开庆祝870话机模具试模成功总结会。成伟业还得了表扬，表扬稿是车间送到广播站的。宣传科石榴红连夜把表扬稿改成了通讯稿，发在了<<江州日报>>的头版。晚上，钳工班凑在一起喝个痛快，释放一下三个月来的紧张的神经。深秋的夜，细雨绵绵，回到家，已是凌晨一点多钟。小米厉声问成伟业：“你又到哪里喝酒了？哟，看来，你比总理还忙呢。”小米话里带刺，有明显的讥讽味儿。那晚他喝了很多酒，已是酩酊大醉。成伟业气呼呼地伸出手去，第一次给了小米一巴掌，打破了家庭暴力的零纪录。那一巴掌响起时，天边滚过一声闷雷。小米哭叫着扑过来，不依不饶，拉扯着成伟业的衣襟，温柔的羊羔突然发了疯，变成了刺猬，变成了狮子。一直闹到早晨，小米的双眼哭得红肿。

后来，成伟业才知道，在那一年，有些迷信的小米偷偷去为他占过卦，说成伟业当年一定要冷静，不要莽撞冲动，不然，会有血光之灾的。那时候，他又酷爱邀朋呼友喝酒。他自己也感到对不住小米，非常懊悔，去给她道歉，她却板着脸，不肯原谅。小米说，你这样的道歉，我耳朵里都听出茧了。

小米没有宽恕他，一连几天的冷战状态，让成伟业终于忍无可忍，同她又开始了无休无止的争吵。

成伟业把内心的烦恼向谭威倾诉。谭威说：“男人嘛，心胸开阔一些，不要和女人计较，处处让着一点儿。”他还建议成伟业要学会忍，并亲自带着他去麻城文化馆找一位姓余颇有名望的书法家那里讨回一个“忍”字挂在客厅墙壁上。“忍”字心头一把刀啊，成伟业祈望，这一把无形的刀，会让他磨钝。

然而，内心的这一把刀却更锋利了，寒光闪闪，咄咄逼人。成伟业和小米常常为小事争吵，无尽的伤害。有时候吵得精疲力竭，互相望着的眼神，忍不住内心的震惊和创痛，在彼此眼里，他们是那么陌生。

温柔经不起反反复复的争吵和伤害，终于成伟业和小米分居了。这个消息，在512厂，在朋友中封锁了近乎一年的时间。后来，知道的朋友忍不住追问：“你们多般配啊，为什么要分居呢？”成伟业说，吵架，互不相让，吵累了，也就分开了。朋友重重地给成伟业一拳：“你这个傻瓜，女人同你吵架，是在乎你呀！”

一个人的日子，面对空空的四壁，成伟业突然想大哭大叫，想同小米再大声地争吵。也怀念那些没有争吵日子里的相依相偎，小米有身孕时，深夜她突然想吃酸东西，他跑到食堂，要一小碗酸辣萝卜头回家，她感动地扑进他怀里无语泪流。那时候，日子虽清贫，小俩口却很快乐。自从与小米开始吵架，小米就从光棍石头房搬进了厂里的家属院。小米，这到底是为什么？

去姐夫老九家，他们夫妻俩也是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可越吵越相爱，在无尽的吵闹声里，爱情没有疲倦，是难舍难分，成伟业不解。有一次吵架，小芹姐还咒骂老九是疯子。后来，老九真的疯了，在医院，他亲自看见，小芹姐后悔得用双手扇自己的耳光，急得用头去撞墙。成伟业忍不住掉泪了，老九呵，你真有福。一个人在家看电视连续剧。

思考再三，成伟业明白了许多道理，他忍不住打电话给小米，“小米，为什么别人天天吵，却没有分开？”小米在电话里哭了。

快过年了，成伟业终于鼓起勇气去给小米道歉。小米一听又火了，她对成伟业吵得更凶，窝在心里的火，全发作了。奇怪，小米的争吵，却没有再点燃。后来，小米吵完了，她累了，成伟业的臂膀成了她偎依的一道墙。

谭威有一次对成伟业和小米开玩笑说，这事奇了怪，你俩争来吵去，我总觉得你们有一方不再那么暴跳如雷相互伤害了。是吵累了？还是饥饿了？你们又拥抱在一起。小米径直笑说，想不到吵架还增加食欲呢。小米的话逗乐了成伟业和谭威。

成伟业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一个哲学家的故事，有一次妻子同他吵架，突然，向他头顶泼去一盆水，哲学家说：“好久没下雨了，真凉爽啊。”原来，那是一种气度，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幽默。

谭威说成伟业，你当不了哲学家。可是，你当了夫妻吵架的专家。

成伟业说，大声地吵吧，爱要说出口，恨也要说出口。也许这争吵，是沉闷夜色里的一道火花，她不会灼伤你的心，只会让爱情的花幽幽开放，飘香。

谭威说，经典！老九比你要差点！往后结婚时要学着你！

小米拍着谭威的肩，打趣说，你们这帮臭男人，说话做事小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