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云南】汤世杰：小巷深处的艳影魅彩

是最难将就叫人尴尬的薄暮时分。名为文庙直街，却没有肃穆悠远，一街尽是些专做标牌匾额的小店花花绿绿的门楣；时值秋日傍晚，又少了些秋风落叶，到处都是去去来来的路人行色匆匆的脚步。一干朋友，先在一个聚会上喝了一肚子“云南红”，犹余兴未尽；不堪自助餐厅里闷热的谨肃，N和Y就邀约着要去“艳影86”坐坐，喝茶——对一个中国人，茶永远是压轴的饮品，即便喝了顶级的马爹尼XO，没喝过茶的聚会就没法结束。只是这如此香艳的名字，到底是个怎样的所在呢？不知道。出身武大的N，多年兢兢业业做报纸文学编辑，直把一份副刊做得风生水起，我深信她的品味。于是带着满脑子清醒的微醺，无暇深究那店名里包含的诱惑是否致命，相跟着穿过满街的小店，一路走去，最终连她也忘了到底哪条小巷才是人口。这薄暮光影中的世界，真的会让人迷惑甚至迷途！找了半晌，连块招牌也没有！心想这广告泛滥的年代，一家新张的茶楼要在招牌匾额林立的世界出彩，没一块独出心裁的招牌，怎么行呢？偏生没有，看来不是茶楼的主人品位不俗，就是太多的选择让人尴尬：面对几百家招牌店，一家小小茶楼的招牌到底请哪家做，或许倒成了件让人犯难的事吧？于是索性免俗，相信那片“艳影”会飘呀飘地飘成一面招引客人的风旗。正想着，就听N一声惊叫，在这儿！跟着她忽悠悠拐进一条小巷，踏着渐深的暮色走到巷底，一脚跨进那道半敞的小门，才发现那条老街小巷的深处，竟藏着一片老昆明的魅彩艳影。

陈流《昆明往事 · 记忆》布面油画

陈流《昆明往事 · 入》布面油画

陈流《昆明往事 · 出》布面油画

昆明如今的茶馆，或极力古雅，或一味现代，早多得像旧时的当铺。泡茶馆说到底也是一种“当”：花一点时间几个小钱，“当”得三两知友的半日悠闲，让疲惫不堪的灵魂稍得歇息，倒也划算。依我看，其实“茶”如钓饵，“喝”像鱼杆，在静心守候中想一杆钓起的，无非都市人难得的一份涟漪不生的心境。平日常去的多是些真真假假的老宅，门楣低矮粉壁斑驳檐瓦幽绿，不大的堂口里一色旧式的桌椅，做足了怀旧的文章；人往里一坐，就回到了梦中的从前——业已经历过的往昔，似乎总能给人一种虚无的安全，任你放心地品味，倒是总在向你招手的未来，那些闪闪烁烁的光环，反倒让人有点儿不安。越是高楼林立霓虹闪烁，人越是想逃离现在，囫囵躲进某团不明就里的幽暗，倏忽就成了某个老故事的续篇。细细一想，那近乎一种尴尬一种逃避。前些时Y来电话，问我是不是收到N的电子信，我是真没收到。Y说，那就是她的电脑坏了，是要约你去一家老屋喝茶聊天。那一刻，我眨眼就读懂了现代人坦然的尴尬：用着分秒可达的电子邮件，相约去某座百年老屋品味古雅——在科技得体无完肤的现代，已然逝去的一切，似乎怎么着都是些沧桑的美丽熨贴的抚慰。

陈流《南风》布面油画

陈流《寻常异像一》布面油画

陈流《寻常异像二》布面油画

“艳影86”却非一座可简单类比的老屋。N、Y都去过，一进门主人就认了出来，惟我是新客，便殷情地带着楼上楼下地转。既不是想象中昆明“一颗印”式的老宅，也不是堂堂“将军府”那样深阔的小院。旧时的文庙直街算是老昆明闹市，从来寸土寸金，老屋缩在街面背后，格局简直就有些局促。想想，或许是当年某个在此做生意的人家，依着地形将就建起的一座二层小楼。一问果然。主人W是位年轻女士，祖藉腾冲侨乡，那里自古有闯荡南洋的风习；遥想W的祖辈，当年不定是在外面多少挣下点银子，才在省城置下这份家业，算算也已百年。

陈流《昆明往事.双塔》布面油画

陈流《昆明往事 · 柿花桥》布面油画

陈流《昆明往事 · 小东门》布面油画

数十年后，有着那样血脉的W又开始了闯荡，去的不是南洋倒是深圳；做着一份工作，偶有闲心还给报刊写点时尚文字。十多年后从那个时尚前线回到总慢半拍的昆明，内心那种当代人几乎个个都有的冲突和尴尬，也不知是否有过一天的平息？突一日接下奶奶当厚礼送给她的这幢老屋，倒一直拿它不好处置：卖了可惜，出租麻烦，那天灵机一动，决计将老屋略加修饰，做成沙龙式的茶馆。说是茶馆，又取了个如此“挑逗”的名字，让人觉着多少有些另类。倒也真有点儿另类：名为“艳影”，却绝无暧昧的“暗香”浮动；庭院是中式的，花木扶疏，草叶葳蕤，小楼倒是明显的中西合璧。新近布置出的几间茶室，却与古色古香相去甚远，色彩几乎艳丽到抢眼，对比到强烈；说是现代也不尽然，西式沙发与太师座椅、雕花木床同陈一室，现代摄影画与写意仕女图并挂一墙；甚至那间有着现代卫生设施的洗手间里，还赫然摆着两个青花瓷的夜壶。原来那撩人的店名里，掖着的是一份温馨的古雅，质朴怀旧的外壳下，包蕴的又是几分烂漫的现代。那份冲突中的尴尬，就像这个年代，不管楼盘屋居，若非外表传统内里现代，就是貌似现代骨子里传统；甚至我们的日子我们的精神，也大体如此，到处都是些古朴中的现代骚动，典雅里的时尚追求，以及一口流利英语里掩饰不住的中文语法，西装革履里怎么都甩不掉的旧式情怀……

陈流《昆明往事 · 盘龙江右岸》布面油画

陈流《昆明往事 · 盘龙江左岸》布面油画

昆明原就是一座芜杂的城市，说尴尬说丰富都不过分。上世纪初，街头既有马车蹒跚马蹄得得，又有从中国南方第一条铁路上传来的车轮滚滚汽笛声声；既有从中国最早的水电站石龙坝送来的光亮，又有如星油灯下撕不破撞不开的幽暗；商店里既当街出售着沿茶马古道运来的普洱茶，又卖着苦得要死的越式咖啡硬得像铁的法式面包……一座偏远古城，一直处在那样的撕扯之中，不是被撕碎撕裂，就必要在那样的融合中新生。何如今日，古雅的街市早已被拆得面目全非，代之而起尽是些楞头楞脑的混凝土大楼。昆明人如今最要紧的，或是从那样的尴尬中，找到一架平衡心灵的天平调适情感的砝码吧？归来的W不定是由此深谙了昆明，干脆把那样的尴尬径直摆到你我的面前，由各人自己来选择心灵的去向，作出情感的决断。“艳影86”由此便成了一则陷阱般的寓言，让人在无尽的低徊中陷入深深的沉吟……

陈流《昆明往事 · 大观河》布面油画

陈流《滇池码头》布面油画

陈流《翠湖往事》布面油画

从“艳影86”出来已近午夜，街上行人寥寥，几处灯火阑珊。回望中突然想到，那样冲突着的地方不去是遗憾，去多了没有悟性也是遗憾。一切都那样深那样浓，要去也不能一个人去，最好邀三两挚友一起去，或会在私语或静默中，少去一份尴尬和忐忑——总怀疑一个人去，弄不好不是成为一个古老故事的续貂狗尾，就是落入后现代的漩涡变成一个没有根基的黄皮肤洋人——我说的，真不止是那间叫“艳影86”的老屋！

                                       （原载《云南日报》副刊）

汤世杰，著名作家。湖北宜昌人，现居昆明。著有《汤世杰文集》等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