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回我走失的桃花——郭辉情诗话乡愁

益     阳

就这样闭门不出，用乡谣
守住自己往日的容颜
魏公巷的夕阳古色古香古色
弹唱清音的弦子一朝断了

江水泡久的石头是哀怨的
听多了三国的故事，肝肠寸断
何如温一壶燕子的浅韵
来寻回我走失的桃花

风  水  帖

那么多的人

从这块土地上注定的命门里

拱出头来

脐带长成了姿态各异的树，挂满了

人间的酸甜苦辣和离合悲欢

名份不变的资水河

是一辈一辈，共同的大肠子

没日没夜吞吐着

生活的感悟, 感伤与感叹

大码头的麻石如同音阶

一级一级矮下去，一级一级高上来

把一座小城的生存史

弹奏得起伏不定, 色彩纷呈

大渡口勇于担当

负荷着上千年的时光，穿梭于两岸

直到一桥二桥三桥四桥

像无穷变大的锈花针，缝合了

光荣与梦想。才静下心来

整日里悲欣交集

鹅羊池, 秀峰湖, 梓山湖

三粒水做的扣子

自北到南, 从小至大, 牢牢扣住了

一块宝地的风水

而从五一路人民路

到桃花仑路到益阳大道

如果从天堂往下看

蚂蚁般的人群, 正在建造他们

幸福而又世俗的巢穴……

三    堡

驾毛板船的排古佬

从宝庆府那头憋屈的河谷里

顺流而下。在一个

叫作三堡的地方上了岸  

拉尿，打恶嗬，吃发粑粑，喝包谷酒  

听弹词，看老戏，搭讪那些水灵灵女子

后来眼就呆了，脚就生根了

想走也走不动了

于是拆了木排，搭茅棚，修偏寮  

盖多达十七张门的低檐瓦屋

把柳树桩插满了河坡下

用长条麻石铺成了古道街

生儿，育女，做生意，讨生活

过得每一个日子都透出了臭豆腐味

三堡的土肥，石头也发芽

长出来一地的义气  

长出来一地的匪气

老益阳如是说  

头堡出翎子二堡出盘子三堡出痞子

但是三堡人不信邪

历史也像正直的老人为之纠了偏  

如今的三堡，出过

教授，警察，运动员，理发匠

包工头，经理，检察官，远洋货轮上的水手

还出过不止一个诗人

当然，也有从未离开过三堡

仍在小本经营的

他扎了一辈子的花圈和灵屋

越扎越大，越精，越时尚，越高档

艺术地体现了三堡对天堂的诠释

赢得了阴阳两界

一致的首肯

魏  公  巷

年轻的声音掉进去

就像一块卵石落入深井里

要许久许久，才能产生

带有明清余味的回音

鳞状的青石板

好似一册册尘封已久的线装书

无法翻开，更无法阅读

有多少隐密的文字和思想

被石头通吃了

浮在表面的，是历史的尘埃

两翼的砖铁青着脸面

任雨打风吹，不动声色

一些树，或者几株草

从它们的骨头里长了出来

春天碧绿，无言

冬日苍凉，也无言

紫燕子，仍是前朝经典的叫法

飞过来又飞过去

仿佛在寻找旧时巢穴

又仿佛是在感叹

巷里巷外的成败兴亡

从古道街过去

从古道街过去

到诸葛井有多远？到三国有多远

孔军师一抖鹅毛扇

从最江南的井底打上水来

一下就治愈了

成千上万水土不服的乡愁

而时光必须再过去一点

到大渡口之上，到罗卜洲，到青龙洲

朝代曾在那里打了一个结

有许多闹心的细节

至今也解不开

古城墙

依稀还称得出几两影子

但巨蟒般的鲁肃堤，却只能

在十才子书的竖排字后

嗅得半丝市井风味

物是人非的江边，假何人之手

立起了一幢尖顶形状的教堂

已近百年了

夕照中敲响虔诚的时候

归飞的鸟，暮行人

无不感受到岁月的空虚和空阔

大  码  头

在一堆往事里

我必须选择17岁时的那个傍晚

机帆船像一尾黑鰋

吐出气泡，抛落下一码头

乡下人的懞懂和年轻人青果般的梦

石阶垂直向上

梧桐树铁青着脸，步步低压

三层高的百货大楼

疑是天上宫阙

那么多的人影在交错

我却像梦游者，沒有看清楚一张脸面

只看到电灯如魔剑

把这个冬夜刺得尽是窟窿

拥进一间空空荡荡的黑房子

这个叫作大码头的地方

和我一起

裹着簇新的草绿色军被服，躺了下来

时间越来越暗

沉寂越来越重

我用手握住码头下江水里悠远的汽笛

直到三十多年后

才松开……

三    桥

桥上，那么多的车子  

像菜蓝里的罗卜一样滚来滚去

我对它们避之唯恐不及

沿着人行道，走自己的路

桥下的江水一如既往地绿着

好似一镡清酒，泡化了青春年少的春天

几叶小舟在甩丝垂钓

阳光镀着，一亮一闪，只不见鱼

一年前这里挖沙盛行

现在好了，已被整治得不知去向

岸边新修了风光带

远远望去，犹如刚刚睡醒的白色蚕

桥南这边的空地上，站着只宝塔

像极了古代的一枚钉子

它牢牢钉住江岸的风景。多么可惜呵

我迟至今天才感悟到

工  具  厂

车间里机器的声音

像饮酒过度的负心汉，一摔门

早走远了

墙上出勤表里

名字都乱了笔划，面目全非

共同患了失忆症

从紧闭的窗缝里望过去

黄昏骨瘦如柴

夕阳小得像一枚蛋黄

自四处漏光的房顶，慢慢滑落

溅起一屋子的辛酸味

守厂的老人

踩着暮霭过来了

他提着一铁桶水

提着一铁桶

将暗未暗的旧生活

走到铁锈斑驳的车间大门前

忽然停了下来

他捶捶腰

猛地喊出一嗓子---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栖  霞  寺

青山在水湄

那里住着众多的翠鸟

别有洞天

金黄色的屋顶

听惯了江声。香火以

千年不变的动感

拾级而上，去木魚里绕佛阁

着袈裟的方丈

念佛的僧

脖子上的一挂菩提子

越来越含蓄  

肚子也越来越显著

这一日三餐的

素食主义者

细嚼慢咽，饱读了多少经书

连带饮茶  

饮绿茶红茶黄茶黑茶白茶

让人间五色

纷至沓来，穿肠而过

留沒留下清气  

绕壶里壶外的乾坤……

铁  铺  岭

打铁的叮当声富于磁性

喊来一家又一家

铁匠铺子，布阵排兵

将这矮个子山包，当着铁墩锤打

打出了个姓铁的名字

一延绵就是数百年

后来一些子孙

借铁生事, 化铁为水

造锅，造小锅大锅老天锅

不知道炒了烹了煮了多少生活

直到把一座威武锅厂

累成了残废

铁是真铁, 岭却非岭

久久休眠后

它才发觉天下是相通的

自已的名字最硬

最坚挺

哪怕铁所具有的全都具有

也抵不过

历史深处的一枚竹简

青龙洲上的补丁

在春寒料峭的青龙洲上

黒山羊多像是

一块块小小的黑补丁

它们不时挪动着

像补丁，被风吹得抖了起来

又不时停下脚，像补丁埋着头

在吮吸旧气味

那个牧羊的汉子

穿着青衣青裤，远远望去

也像是一块黑补丁

他大部分时间是躺着的  

像补丁陷入在沉思中  

躺久了就站一会，打几句山歌

仿佛补丁在咳嗽

突然，他像一匹发情的狗

狂跑了起来，赶得

那几只黑不溜秋偷袭菜园子的羊  

疲于奔命

堤湾村一瞥

雪尚未融尽。河坡上

三个老人，同一匹打盹的小土狗

暖暖地晒着太昍  

两棵老柳树，提溜着

一挂潮潮的紫红色的被单

在旁边轻轻晃

多像是打在阳光身上的

一块补丁。又像是这个冬天

冻伤了的一只大耳朵

三个老人, 用米爆子香味

一样好闻的方言, 聊着折迁，聊着

安居工程，还有燕子筑窝的事儿……

一辆破三轮车滑了过来  

在话尾上辗了一下，有点儿重

有点儿微微的疼…… 

秀  峰  湖

你以滿腹的潋滟柔情

捧着一支横笛在吹

那些隐约可见的红鲤白鲤金丝鲤

是不是吐滑出的五彩音符

吹得垂柳技头的瞻望

在寒风中也差点要鼓出来了

吹得岸边不露声色的雪

隐隐地发烫

一个红衣少女正从桥上走过

恰巧在第四孔上停了下来

她就像是早春的一根手指

按响了一朵——花

文  昌  阁

绿色的琉璃瓦

像一匹雨水斜挂，像花鼔戏里

狐狸精哼唱出的尖嗓子滑音

翘檐高于岁月的苔痕

但低于一群水鸟

飞动着的青苍

文运昌盛的砚台早就碎了

最文思泉涌, 又哪能

经得住穿红着彩的戏子，一甩水袖

大筒的弦子呜呜咽咽

拉出的那一幕幕人间冷暖

早已被雨打风吹去

唯有屋脊上小小一对石麒麟

犹在相互感叹着，身下一河清江水

来也悠悠, 去也悠悠……

会  龙  山

跟佛塔在一起

是卑微还是崇高

缘是一条偏远的山径

不知道要通向何方

我宁愿低迷些

忽略所有的来程与归路

把心经分解成若干个暗示

一山明月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