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法官的腊月二十八

作者：南小中

单位：‍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

快过年了，街头的年味慢慢足了，行人回家的脚步也愈发匆匆。法官老葛却异常忙碌，他把手上的案子挨个儿盘点了一遍，腊月二十八了，还安排了两拨儿当事人来签调解书。老葛心细，中国人有厌讼的传统，民一庭都是老百姓的案子，年前能了结的赶紧了结，让当事人能安安心心过个年，别等大过年的通知人家来开庭让人心里膈应。这样的一份蕴含着人情味儿的小体贴，让人心里暖暖的。

认识老葛，是二十年前了，那会儿我还是个小书记员，他是其他合议庭的审判员，部队转业的人大都会保留着一些军人的特质，他身材魁梧，腰板挺得直直的，说起话来声若洪钟，一头浓黑的头发人群中很是抢镜。

他姓葛，念第三声，但是大家都喜欢发第一声，同“老哥”的音，我想大概是他为人爽快，有老大哥的风范。他有一把男中音的好嗓子，歌唱得好，为人也非常和善。记得那时候年底庭里组织聚餐，在接近尾声的时候，他挨个问我们女同志的住址，散场时细心地根据不同线路张罗由几个男同志分工负责送我们回家，我那会家住的远，怕麻烦别人，坚持自己打车。老葛呵呵笑着说，小丫头，论年龄你比我孩子大不了几岁，就别跟我客气了，你安全到家了我们才放心。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老葛今年已经59岁了，眼瞅着就该退休了。法官这活儿，不用风吹日晒，可是劳神累心，一线业务庭像他这么大年纪的人扒着手指也数不出几个了。几次从他办公室门口经过，都看到他鼻梁上低低的架着老花镜，不是捧着卷宗在看，就是蹙眉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敲打着键盘写文书，太阳暧暧地洒在他的身后，头发已然花白，这样的场景，让人有种莫名的心安。

跟老葛一个合议庭，是件幸福的事，无论谁的案子，只要他参加的，开完庭，他总是说，走走走，你们忙你们的去，我来调。然后往往不超过半个小时，他就调解成功打道回府了。我们开玩笑地问他给当事人下什么迷魂药了，为什么总是这么轻松的手到擒来，他嘿嘿一笑，说，他们看我年纪大了，给我面子。其实，能把个个当事人都挼得心服口服，绝不是件容易的事，老葛的功力，也是几十年办案经历磨炼出来的。案子办多了，可以说什么样的当事人都见识过，什么样的风浪都经历过，他曾收到过当事人的锦旗无数，也曾被败诉的放高利贷的当事人跟踪、威胁。民一庭的案子标的不大，可是琐碎，有的当事人缺乏法律意识就罢了，要命的是还坚信“两个凡是”――凡是自己说的就是事实；凡是不支持自己的，就是法官收了对方好处、司法不公，然后就是各种“闹”。

有一次，一个他发回重审又上诉的案子二审开庭，刚一进法庭，上诉人从包里掏出一个条幅拉开，申请他回避，合议庭研究后不同意回避申请。上诉人又掏出一个条幅拉开，申请合议庭回避，向院长汇报自然是也不同意，上诉人这次掏出的条幅是――申请民一庭全体回避！好吧，准备这么周密步步为营，我也是服了！就是这种让人感觉庭都开不起来的案子，老葛也有他的办法，他把上诉人拉到一边说说劝劝，最后庭开完了，案子判决了，当事人也没再“闹”了。

这种百炼钢化绕指柔的本事，让年轻同志很是羡慕，却很难学得来，其实哪怕就是同样的话，不同的人说出来就有不同的效果，你的语气、声调，你的表情所带给当事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老葛和当事人沟通并没有什么大道理，无非是利害关系的分析，但是他所散发出的真诚和坚定，让人不由自主地信任和接受。

有人说：“一个人的气质里，藏着你看过的书和你爱过的人。”法官的气质里，不仅藏着他看过的法条，也藏着他经历过的案件当事人。老法官的身上，往往有着多年打磨出的温润，正直而不乏人情味儿，像是一杯酽酽的红茶，妥妥地熨烫了人心。

老民事法官都知道，最犟最难沟通的有两种人，其中之一就是经济状况不佳的老年男性，看啥都不顺眼，总觉得全社会都对不起自己。和这样的当事人打交道，比拼的是耐心。遇到这样的当事人，老葛都是笑着说，交给我这个老头子吧！一次，一个70多岁的老人和邻居闹矛盾，认为邻居破坏楼道卫生，要求对方赔偿。二审开庭时，老人大概是独居久了，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酸臭的味道，大老远都熏得人够呛，因为证据不足，一审没有支持他的诉请，老人心里有气，一张嘴就是怒气冲冲的，法官无论怎样抬高声音，老人都说听不见。老葛二话不说，直接搬了个凳子坐到老人身边，对着他的耳朵将庭审流程、法律规定一句句、一遍遍说给他听。

那天的书记员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很感动，说时至今日，法庭里，老葛和那个老人肩挨肩、头靠头的场景让她一直都铭记在心。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或许，这就是一种无言的传承的力量。岁月无情，阅卷、开庭、谈话、调查、调解……日复一日，老葛的头发花白了，腰杆也不再笔直，一个老法官的青春韶华都悄然流逝在这样一件件平凡朴实的案子里，偶尔有人记得，也许再不会有人提起。

在我刚进单位的时候，觉得一辈子很长，退休是一件特别特别遥远的事情。慢慢的，身边不断有新人进来，也有人不断离开，但是，总有一些人，让你感到温暖，总有一些力量，伴随你前行。2017，向所有默默坚守了一辈子的老法官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