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聚地 | 曹可凡:六根不能清净,五味常在胸中

六根不能清净，五味常在胸中

文｜曹可凡

黄永玉先生曾写过一副对联：“六根不能清净，五味常在胸中。”颇可玩味。

兴许是对“六根”有某些独特的思考，永玉先生有一次千辛万苦从遥远的缅甸觅得六根硕大金丝楠木，竖在宽敞的“万荷堂”内，蔚为壮观。木头正面镌刻着黄苗子先生用大篆抄录的《诗经·大雅》中“生民”的片段：“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这段文字大意是说：“把他丢在小巷里，牛羊跑来喂他乳。把他丢在树林里，樵夫进林来伐木。把他丢在寒冰上，大鸟展翅来呵护。”

2011年8月11日，书写六根的黄苗子先生，住院期间最后一次走进万荷堂，与黄永玉在六根前合影。

黄苗子在六根前留影。

在六根金丝楠木背后，永玉先生则以舒展流畅的行书亲撰了一篇名为“六根”的妙文。文章不长，权且当回文抄公，辑录如下：

眼、耳、鼻、舌、身、意，是为六根。大乘所谓六能生六识，眼根对于色尘而生眼识，意根对于法尘而生意识。观普贤菩萨行法经曰，乐得六根清净者，当学是观。六根清净只是一种苦涩孤寂的生活方式，很难彻底做到。即便做到了，也毫无意思。

人生尘世，只是求个安适的群居生活。汉书所谓居必近市的看法，食住行大家聚在一起相互有个协调照应，冀得唯其如此，故乃求之不易。朝夕群居之身心纷扰，人情错纵，习性远近；贫富荣辱，各见层次；寒暖饥饿，时生爱仇；战场炮火，窝里铿锵；檄文讨论，撒泼骂娘；五彩缤纷，耀目入耳；关系缠绵，聚分两困，此之谓劫数拥抱，孽障冤家是也。夫子自道，马马虎虎，过你的日子算了。

文章很有几分明清小品文的风采与意味，字里行间无不透出对世事敏锐的洞察和独到的见解，既是出世的，超然物外，玩世不恭；又是入世的，执着认真，有棱有角。即便到了耄耋之年，仍然拼命地画画、写文章、造房子，仍然以一颗天真烂漫、磊落坦荡的心，去面对人生，面对艺术，面对友情。尤其友情，永玉先生将它看得很重。《永玉六记》就留有这样的文字：“得意之笔只想到亲近的朋友，估计他们的欢喜，没他们，这世界有什么好‘舞’的。”

《永玉六记》书影。

“万荷堂”。

那日，和友人去“万荷堂”做客，老人很高兴，还约了他的弟弟永厚先生、漫画家丁聪夫妇等一班好友，大家围坐在一起，清茶一杯，海阔天空，无所不谈。随后，永玉先生又领着我们到院子里散步。走着走着，我便发现荷花池畔的回廊墙壁上镶嵌着一块块刻有文字的青砖。凑近一看才知道，都是些友人的警言妙语，字都是先生自己写了请工匠刻上去的。

文字大多很短，但很隽永，譬如：“还乡/七十多岁的人回到老屋/总以为自己还小”，“捏紧拳头对准自己的鼻梁一击/便有了满天的繁星/甚至对这样升起来的灿烂火夜空/我也感到厌倦”，“给什么智慧给我/小小的白蝴蝶/翻开了空白之页/合上了空白之页/翻开的书页/寂寞/合上的书页/寂寞”。我们边走边看，永玉先生说：“闲来无事，在这里走走，看到这些句子，便会想起在和不在的朋友，内心也就不寂寞了！”

与黄永玉先生合影。

古来圣贤皆寂寞，在这一点上，作为大艺术家的黄永玉也不能免俗。因此，当我和友人要告别的时候，一向豁达、开朗的黄永玉先生竟也会流露出一丝留恋和失望。“你们都忙，大家两三年才能见一次。我很想你们，希望你们常来。”一席话让我们这些后生也陡感黯然神伤。

他曾说过：“别人要远离红尘，我偏要往红尘里钻。”依我之见，这话恐怕有两层意思，一是他自己早已身处红尘之外，超脱得很，但同时又忍不住投身于滚滚红尘探个究竟，做一些于社会、于朋友有益的事。要不然，他怎么会感叹“为善最苦”呢？或许，正是这种入世与出世的不断纠葛、碰撞、矛盾，才造就了一个黄永玉，一个大艺术家的黄永玉。

“万荷堂”的黑漆大门在我身后徐徐关上，我的“六根”也好像渐渐地清净了起来，只不过各种人生况味却慢慢爬上了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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