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药川桔(新浪微博)
海报:PARK朴学姐-(新浪微博)
圣诞节要到了。
百老汇正在演《巴黎》,鹿晗记得主题曲是男声版,而此刻唱歌的是菲茨杰拉德,她的爵士嗓音听起来似乎也不错。
[Birds do it, bees do it.
Even educated fleas do it.
Let's do it, let's fall in love.]
鹿晗去过很多地方,已知的,未知的。好像都不算远,沿途风景旖旎。
风景可以旧,旧人亦可以新。
鹿晗来纽约除了看话剧,听科尔波特的乐曲,还要来给留学生开马克思讲座。
很多学生不理解,也不愿去理解这种讲座的意义。
打起仗来,一根羽毛千斤重。
而时代变迁,长和平的日子舒服惯了,各位仍把羽毛当做羽毛,诗意青春,洒酒歌天下,快意江湖,乐哉乐哉。
好像没什么不好,年轻人。
“老师,都已经是和平年代了,”一个迟到翻墙被逮到的学生嚼着糖说,“您看您,追我那劲头跟看见鬼子进村的游击队似的。”
鹿晗不语。
他似乎总是严肃而冷淡,又过于谨慎,谨慎到带着点落伍的病态。
小鸟落在窗沿,枪支架起。
孩子在操场踢球,战场冲锋。
鹿晗被一阵议论声拉回思绪。
纽约大学经济学院的留学生们,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他看了看窗户,小鸟已扑棱着翅膀飞走,枪支已被卸下,他便深呼吸一次,看向讲义。
“乌托邦主义不会创造出任何财富……”
1942年12月23日。
纽约百老汇。
“时间到了。”男人压低帽檐,只看得见他的鼻梁和薄唇衔住的烟。
另一个男人跟着起身,他与平安夜前夕的纽约来了个暧昧至极的邂逅。
那是二十多岁的鹿晗。
“航班八点,飞到九龙再坐火车回上海。”男人言简意赅,鹿晗点头,“军统的人来接?”
“陈先生亲自来。”
陈恩增亲自来接,看来上海风云变幻挺快。鹿晗沉着脸色,微蹙起眉。
“你等我一下。”
鹿晗掏出法郎买了只怀表,走近男人,“把这只表揣好,以后有事就把指针停在七点七分放床头柜里。”
男人不爱搞些花里胡哨洋公子的东西,不戴金怀表,也不买烟嘴,但鹿晗此刻又把他借口给堵死,说是打暗语用,这下不接也不行。
男人将怀表握在手心,心想那人小九九果然多了他好几番,从小就是。
飞机还没起飞,鹿晗靠在窗户上,看着玻璃里面的影子,眼神刚好跟男人撞上。
男人有些别扭,但没移开目光,这种对视似乎飘渺却又掷地有声,鹿晗眼神软软的,但还是藏着棱角,像在询问。
随着飞机起飞,云层穿梭,鹿晗因恐高闭上了眼睛,男人得以放松神经。
但很快他就绷起脸,背挺直,有些警惕地环顾机舱。
“您好,您的拉菲。”男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服务员递向鹿晗的酒杯接过来。
服务员点头,又给了他一杯。
男人仰头,杯口贴着唇,突然下一秒手臂就抡向那名服务生,力度之大将其颌骨几乎碾碎,整个机舱随之混乱起来。
方才还闭目小憩的鹿晗猛地睁开眼睛,转了个身一脚踢向那服务生腹部,使得他从男人拳头下窜出五六米远,沿路拖下一条血迹。
机舱内尖叫声和逃跑撞到异物的声音不绝于耳。
鹿晗拦住男人,看向赶过来的机舱人员,“阿勋,别再弄脏地面了。”
平安夜前一天,鹿晗和吴世勋所乘坐的MF557航班刚抵达香港,就传来下一班航班被炸毁坠落的消息。
鹿晗绷着嘴角,若不是两人预见此事,大概已经尸骨无存。
“我们需要在香港住一夜。”鹿晗拖着箱子,看了眼周围。他们找了家旅馆住下,鹿晗关灯前道。
“晚安,阿勋。”
那一夜,两人彻夜未眠,神经高度紧张。
机舱出事以后,上海一定得到了消息,今晚到凌晨火车站大约有不少76号的人,风险大,不宜回去,必须留宿香港一夜。
后来鹿晗时常想,风险到底指的是什么。这个问题他想了几十年,也没有想明白。
生死还是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东西被威胁。
那现在,又有什么比生死更重要?
鹿晗看向打瞌睡的学生,走过去拍拍他,递给他一个颈枕。
“睡吧。”
我们曾因年轻失去过很多,可能是一场因熬夜带来的瞌睡失去了一堂课,可能是一句话失去了一个人,失去了整辈子的悲喜交集。
吴世勋是他的发小。
说发小,并不算准确。吴世勋由哥哥和嫂子带大,几年前哥哥在闸北参战身亡,嫂子膝下无子,便丁零一人照顾他。
算命先生给吴世勋算过命,说他身上血气太重,克人亦克己。
不知是他的话灵验还是生活太不如意,吴世勋的嫂子在哥哥逝世后两年也去世了。
鹿晗记忆里,吴世勋来到他家时是穿着孝服的,白惨惨的挺瘆人。
那小孩话极少,不知是以前就这样,还是遭遇了变故改了性子。鹿夫人心软,看到这小孩一人守孝,便把他领回家来。
和吴世勋的相处起初令鹿晗十分膈应不舒服。小话篓子整天对着一堵冷冰冰的墙,能好过到哪去?
1930年鹿晗生日,鹿老爷回到家,给鹿小公子带了不少东西,南方的北方的,稀稀拉拉数下来,倒有二十来件的样子。
吴世勋在旁边站着,手里拿着抹布,表情很木然。小孩子自尊心很强,来到鹿家后,不愿意白吃干饭,要当佣人干活才肯住下来。
鹿夫人从楼上下来,走到厨房说,今天咱们师傅歇一回,我来给大家做几道菜。
鹿晗高兴,新奇,他压根儿没尝过他母亲的手艺。鹿夫人果然有一手,做的长寿面细且有嚼劲,撒了葱末,引得鹿晗食欲大振,小脸卡着碗埋头吃,砸吧砸吧嘴,模样可人疼极了。
鹿夫人抬手爱怜地揉他的头顶,鹿老爷也笑,说这小子吃相有福气。
但很快,鹿晗就不想吃了。
有个小孩和他一般个头大小,穿着褪色的衣服,一手抠着门框,一手攥着抹布,只露出寸头小脑袋。
他的眼眸里倒映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很快,眼泪就从眼眶流了下来。
鹿晗放下筷子,小孩才发现被他看到,就着抹布抹了下眼睛跑走了。
鹿晗也跟着跑了出去,却没找到孩子的身影。
常有人在年轻的时候说,他有一份何样的爱情,却似乎未曾说过他有一份何样的亲情。
因为习惯而常常忽略掉的,是一些人奢求一辈子的东西。
鹿晗此前并不懂得,直到看见那个渺小的自己,自己的父亲、母亲,在那人尚且稚嫩的眸子里发光。
鹿晗走到吴世勋住的房间外面,走着走着自个儿不知怎的红了鼻子。他等了一夜,最后睡在台阶上,鼻子下面还挂着鼻涕。
那夜吴世勋独自去了哥哥和嫂子埋的地方,也守了一宿,睡在墓碑旁的大树下,等他回来就看到鹿晗歪在门口打鼾的光景。
鹿晗醒来,还没来得及整理思绪,迷迷糊糊地半瞪着眼,带着很重的鼻音说,以后我们就是家人。
“早安,阿勋。”
这句话,给了吴世勋一辈子的光亮与憧憬。
很多年里,鹿晗没改掉跟人说早安晚安的习惯,尽管最后只孑然一人,却也能像个家一样,容他这般没距离地,亲近地去给自己一场庇护。
蜡烛能亮多久?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很容易回答,也很难回答。
蜡烛能亮多久?吴世勋曾在茫然时问过鹿晗。
“亮到蜡烛灭。”
鹿晗说。他的笑容是真切的,诚挚而饱含情意,似桃中刀,让人移不开眼。
十七岁。
“你不明白!”鹿晗推了男孩一把,“我要走!是离开家,离开中国!”
鹿晗对他发火,使少爷脾气,吴世勋一直不吭声,但终究没忍住对他吼道,“我怎么不懂?”
鹿晗被吼得一震,先愣了下,然后坐在吴世勋的小床上绷着嘴不说话了。
吴世勋挠挠头又走过去,屁股还没坐到床沿,就狠狠挨了一脚。
鹿晗闷闷的声音传过来,“我不要你了。”
吴世勋没由来的憋屈,“好,那就不要了,你只管走就是。”
这下鹿晗又气坏了。
吴世勋看着鹿晗,终是叹口气抱住他。他的个头蹿得快,比鹿晗高了半个头。
“我知道,我都知道……”
鹿晗耍起无赖,轻声问,“你会想我吗?”
“嗯……”吴世勋顺着鹿晗头发,“到了莫斯科要多穿些衣服,吃饭吃饱才不会冷……”
还是会冷,无关天气,而是身心俱疲。
鹿晗记得吴世勋说,,是中共党员,。
“累吗?”戴老板问的直接。吴世勋咬着牙,手臂上是训练留下的道道疤痕。
“累就继续,”戴老板神色漠然,“直到你不觉得累了为止。”吴世勋定定神,眼里又重新闪着光,和看见他们那时不同的,带着归属感的光亮。
家就在不远处,近了,就不累了。
1942年12月24号白天,吴世勋在香港中弹身亡。
故事戛然而止。
鹿晗开始想,吴世勋于他,是什么样的角色。
1969年平安夜,鹿晗到了墓园,拎着花和书本,一些随笔或摘抄。吴世勋总是说自己没文化,其实很多原因是他供不起自己上学,而又不愿让别人出力。
“晚安,阿勋。”鹿晗一如往常地说,拍拍裤子上的灰尘离开。
没有眼泪,没有悲剧。
半杯红茶给你,作早安。留一杯烈酒给我,作午安。再有两三洌水,你我分滴,晚安作伴,一世足乐。
生活有太多太多的未知故事,就像你不知道为何那个古怪死板的老师会对那段峥嵘岁月异常敏感;为何他总是淡淡地在课前对着你们说一句早安,下课说一句晚安,不厌其烦;为何他喜欢抱着画板跑去山上看日出。
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生活也懒得告诉你。所以你只需活在当下,快意江湖,乐哉乐哉。
而从某一个时间点,你突然开始不安,甚至有些惶恐起来。
第二年,你没见到那个古怪的老师。
第三年,没见到。
第四年。
毕业。
你好像,一直没再见到他。
[关于.]
我在Keywest实习的时候,采访过一位先生。那位先生非常有意思,虽然我们仅仅在那座石墩桥上聊过一次,但这足以让我感受到他拥有的人格魅力。
我们在这个美国最南端的小城里,看了一次日出。其实我应该先到达约定的地点,但那位先生已经捧着相机等候多时。
他等的也许并不是我,而是那枚喷薄欲出的太阳。
“我们为何会知道有日出呢?”先生脸上笑容温煦。
“因为太阳每天都会升起。”我并不认为我回答了他的问题。
先生又笑了,他丝毫不吝啬他的笑容。他捧着相机拍着照,“看。”
太阳升起来了。
先生告诉我,我们知道有日出的原因有两条。
太阳给了许诺并将它践行了多少亿年,客观本体一直存在。
第二条是因为曾经有那么一个人,他等待过日出。
我琢磨了很久,还是不太懂那位先生的意思。
但那貌似,是一个很动人的故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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