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两日半:一些印象或可看到的记忆

1.      泉州大不同

在泉州呆了两天半，回到福州，很想看一些名人骚客游历泉州的散文。我并没有足够的知识去了解这个城市，回到家里，坐在舒服的沙发上，却还对这个城市保留着足够的好奇。

 

汪曾祺老年时写了很多游历，郁达夫写了《闽中滴沥》，都没看到具体写泉州的。舒婷诗里写了惠安女；白头的余光中在一群人的陪同下，游览了洛阳桥，写下了：

 

刺桐花开了多少个春天

东西塔对望了多少年

多少人走过洛阳桥

多少船驶出了泉州湾

 

没找到更多的文字，心里有点遗憾。泉州是一个如此能唤起人思古之情的城市，因为缓慢发展而控制了欲望，它是那么不同，为什么没有更多的文字去歌咏、赞叹它呢？

 

西街清晨

2.     三访开元寺

 

开元寺的东塔、西塔是仿木制的，实际是石塔。转过扶疏的花木，乍一见仁寿塔，吓了一跳，烟熏火燎，雄伟苍老，垂垂危矣。走近一看，竟然是坚硬的花岗岩制成的，石色烟黄斑驳，四周有浮雕佛像，最下面一层是力士，上面一层像是罗汉，再高处看不清。绕塔一周，向镇国塔走去。只几百步远，好像比仁寿塔高一些。我们坐在榕树的阴凉下，喝茶解渴，仰着脖子看塔，蜻蜓很多，十几米的空中来往逡巡。一道雪白的光亮倏地一下钻进塔，过了一会，又倏地一下出来——我看到了，原来是一只鸽子在塔檐下安了家。

 

鸽影雪白，飞离了镇国塔，飞到大雄宝殿的脊上去了。

 

大雄宝殿气势雄奇，檐角斜挑，虬龙跃出，匾额有四个大字，“桑莲法界”，字浑厚有力，这样的字才能配上这个殿。

 

我远远地已经被震慑到。没有进大雄宝殿，只在殿外看，看见朱熹的话，弘一法师的字：

 

此处自古佛国

遍地都是圣人

 

这是大雄宝殿的正联，觉得有些吹牛，放在此处，有些不妥。没有进殿，转去看弘一法师纪念馆，小小的院子里有洁白的法师塑像，洁白的石料把法师的棱角模糊了，加上光照强烈，更看不切。

 

馆里闷热，陈列的是照片，另有一把琴和几册书。看的人很多，有个男孩，挽着女朋友的手，说，一看到大师，就很想出家。那个女孩嗤嗤笑，说，就你么，出什么家！有个妈妈给女儿哼起长亭外，这样一直顺着人流，就会从童年，青年，一直看到法师最后在温陵养老院圆寂的那张照片，旁边是有名的“悲欣交集”四个字。

 

这次看照片展，越发觉得法师晚年的表情静穆，亦慈亦悲，令人觉得如瞻佛像，有赤子备受慈亲安慰的想流泪的感受。

 

这是10月2日上午第一次进开元寺。

 

仁寿塔（西塔）

10月3日下午又进开元寺，这次专门去看大雄宝殿，进去满眼都是金色的佛，正中间是白匾黑字的大雄宝殿，端庄大度，虞县孙朝让所写，颜体字，丑中有奇伟。不知怎么，和下面的大佛很相配。

 

10月4日清晨又进寺一次。大殿拜庭里，正对着“桑莲法界”四字，一对着粉戴绿的阿姨正在跳广场舞。又吃了一惊。记得有一次在书上看见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戴着绿色的假发，类似的惊讶。汪曾祺曾经倡导宗教文化素养的提高，宗教舞蹈，献于拜庭之上的，私下里觉得广场舞着装并不合适。

 

转过大殿，侧面的广场上也有两组广场舞，还有遛狗的，露肚脐的女子在晨练，如同公园一样世俗随意。这也是怪，泉州的大街小巷、正经公园并不像祖国的各处城市一样被广场舞所占据，难道泉州人偏热衷在佛寺里娱乐健身吗？

 

走过桑莲古迹，是僧舍，不见一个僧人的影子。再后面是安养院，安养院的墙上写有金炉两个大字，画着箭头。旁边还有一个小房子，我要过去看，爱人拉住我，指给我看，墙上写着一行小字“地下为骨灰寄存处”，又指着金炉说，那个炉八成是火化人的地方，你嘚瑟嘚瑟的，哪儿敢去吗？我一吐舌头。

 

开元寺有东西塔，有大雄宝殿，有动辄八百年、一千年的榕树，弘一法师曾经在这里讲法，从西街的拐角处，一边喝四果汤，一边看向这样悠久的珈蓝大院，朝云暮霭，香火缭绕，真是有不同寻常的情味。

 

开元寺拜庭舞

 

3．二走旧馆驿巷

 

那西街，两溜儿破破矮矮的红砖房。泉州并没有全国每个城市都有的那么个异形同质的商业街，这很让人惊讶和喜欢。

 

西街上红砖房里，住的大多是当地人家。有建材店，有婚姻介绍所，有中药铺子，有卖衣帽鞋袜的，只有一家文创品店。中药铺子前，灰秃秃的一坨坨一束束药材，完全不能吃的样子。有对联云：

 

但使世间长无病

何惜架上药生尘

 

没人看门面，也没人想买药，两扇旧门何其寂然地开着。

 

西街上有一条小巷，叫旧馆驿巷。300多米。路边有高大的石栗树，树形略像北方的杨树，噼里啪啦往下落石头一样坚硬、李子那么大的绿果子，砸得青石路面当当响。西街上路灯昏暗，等到了巷子里，又昏了十分，树影婆娑，枝丫上漆黑，挂着八月十三夜的明月。

 

一个个门楣小小的，望进去深深深几许。一户人家的对联，写的兰亭序集字，分外飘逸，看了又看，非常美。还有一处董杨连宗祠堂，像庙宇一样堂皇。第二天白天，我们又特意进去看，几个老先生设了一个大圆桌，以茶待客，寥寥几个游客，都被请进去，以叙宗谱。我劝爱人老杨进去，老杨扭捏不肯。董杨连宗的事儿，他也知道，他的二婶就姓董。这个董是董仲舒的后代，杨是汉代杨震公的后代。

 

这么大个的祠堂第一次看到，而且是活的祠堂，不是几个管理员收收门票的死气沉沉的祠堂，这个也让我很惊讶。

 

出旧馆驿巷，右转是古榕巷，再右转是三朝巷，然后到了新华北路。走到芳草园一带，有几棵大树，开了满树的粉花。是美丽异木棉。树下吃大排档，夜风拂过，花自树间摇曳而下，歇歇酸疼的腿脚，很是得意。

旧馆驿巷夜月

 

4.二过关帝庙

 

从没看到一个城市，有如此密集的大庙。涂门街上先看了文庙，供奉的是孔子和七十二贤。没几百步，就是伊斯兰教的清净寺。再几百步，就是关岳庙。

 

关岳庙最夸张，横向跨度大，纵向上却好像很浅。庙里庙外跪满香客，香火高熏，烟气腾腾，庙里都是黑压压、暗黢黢的神影、人影。签桶摇动，发出巨大的响动，香客无论老少男女，皆跪伏抛掷一种竹制的符，复抛复捡，不知何故。也有香客持着一沓儿冥币，甚至有一个女士两手抻着20元的人民币，忽举于头上，忽置在眼前，嘟嘟哝哝，反复持诵，似乎担心关老爷、岳老爷因为太嘈杂，听不清自己的话，让自己的钱白花了一样。

 

香案上供品堆积如山，香案下几无容膝之地。忽一阵雨来，自天井疾下。香客们兀自䔳香如故。我从南到北看过很多寺庙，从没见过如泉州关岳庙这样香火盛的。但是当地人反笑我少见多怪，说到了初一十五，那才叫香火盛，这，哪到哪儿呢！

 

怪！怪！为什么几百米外的文庙冷冷清清，武庙却这般炙手可热呢？

 

关帝庙的后身是古玩一条街，有个古厝茶坊颇雅致，可供小歇。经典铁观音三小泡90元。服务员推荐了菜头酸配茶，菜头酸就是糖醋大萝卜。拿大萝卜配铁观音喝，是第一遭，很糟糕。

 

通淮关岳庙

5.静谧承天寺

 

涂门街拐到南俊巷，有承天寺。和开元寺相比，静谧柔美。好像京都的金阁寺和银阁寺。虽然金阁寺壮丽堂皇，但更喜爱内敛、阴柔的银阁寺。开元寺匾额上题的是“紫云”，承天寺题的是“月台”，一条布满青苔的路走进去，拐一下，才能看到大殿。

 

傍晚时，僧人在诵经，僧人的后面是居士，居士的后面是游客，满满地跪着。走在大殿侧面的墙壁下，听诵经声，爱人也说，觉得心里很清静。

 

承天寺是弘一法师荼毗处，遗迹未见。

 

承天寺没多远是三王祠，是管理闽地几十年的王审知三兄弟的祠堂。三王祠出来，迤逦而行，看见很多御赐的牌坊，忽而一个大殿突现，是玄妙观。一个小道士站在廊下穿念珠，光线很暗。玄妙观的造型也很夸张，檐脊的样子和关岳庙有点像，不似开元寺、承天寺那么庄严。我们远远地在侧面看，也不上台阶，不进正殿，就离开了。

 

天后宫是专门去看的，海疆信奉妈祖的应该很多，但是香火比关岳庙差，是不是经商的人越来越多，渔民越来越少的原因呢？

 

承天寺

6.洛阳桥上听秋风

 

在我看来，泉州最美是东西塔和洛阳桥。余光中诗中高度概括，因为这两样建筑最古，最能凝注时间的感慨。

 

洛阳桥古桥位于洛阳江上，东侧是洛阳新桥，过往着通往未来的车流潮汐。洛阳桥的西面是茫茫的滩涂，丛生的红树林，发白的夕照，是和晋江汇合，再流入大海，是遥远的千年帆影和足音。

 

古桥的一头是蔡襄像，是开始落叶的乌桕树。桥头是面目模糊的镇桥石将军。桥面的条石不平整，有当地人骑电动车或自行车经过。正是下午五点钟，落潮后，滩涂上螃蟹和跳跳鱼生机勃勃，巨大的阀形桥基完整地浮现，稳固桥基的牡蛎不知道什么原因都被清除掉了。有渔民站在滩涂里忙碌，附着牡蛎的石板一簇簇地搭着，我们看着很奇怪，以为是从桥基上剥下来，扛回家建房子的；后来听出租车司机说，那是渔民专门养殖牡蛎而搭建的石板。

 

桥的中部有两座石塔，上面有六字真言，两侧铭着佛偈，有两句记着是：

 

诸行无常

是生灭法

 

面向江水的一面，是月光菩萨的石像。我看不到，只能脑补一下：明月之夜，月色照着月光菩萨的脸庞，也照着粼粼的江水，照着抛锚休憩的渔船，一定很美。

 

古桥慢走半个小时，就是几千步的距离，从蔡襄像走到那两棵对称的大榕树下，一面看向大海，莽莽苍苍；一面看向城市，熙熙攘攘。这种分裂能引起人在思想中漫游、迷失，真是发千古一呆的好去处。

 

洛阳桥

7.号称第一山清源山

 

清源山有宋代老君像，有弘一法师的灵骨塔，只为了这两处，也值得一看。

 

老君是宋代石刻，坐在山脚下，长眉广颡，双目深陷，望着虚空。

 

弘一法师灵骨塔，右侧有法师端坐像，左侧有摩崖石刻。灵骨塔联是法师的字迹：

 

万古是非浑梦短

一句弥陀作天舟

 

横批是“无求可得”。

 

我们在灵骨塔下徘徊良久，忽听草丛里嘶嘶声渐近，爱人疑为蛇，我不信。顷刻，一个黑色的鸟嘶嘶着跳出来，到塔前的供花取食花蜜，吃够了，就一跃进入灵塔，不见了。

 

老君像

8.它也叫刺桐城、鲤城、温陵、泉郡

 

泉州的浔浦渔村，无甚可观。渔村里妇女大都簪花，是颜色鲜艳的塑料花。巷口，有老婆婆在剥海蛎，或赤脚。蚝壳为墙的旧房子没几座了，新房子蚝壳只是装饰，不好看。所以这个景点是鸡肋。

 

泉州两日半，最后几个小时在泉州西湖。没什么游客，连当地人都很少。可细看木麻黄树上的天空，乌桕树上的、刺桐树上的、木棉树上的、相思树上的，都是蓝湛湛的天。水很大，很活泛，和爱人一边听音乐，一边漫步，觉得很好。

 

泉州博物馆就在西湖边，里面没有什么文物，照片看一下，然后从容打车，火车站去也。

 

至于泉州好吃的，什么肉粽、面线糊，一样也没吃，所以不知道是否真的是美食。

 

两日半，泉州且做逍遥游，在不属于自己的、陌生的异地，一瞥所见——这是一个值得发现和回忆的城市。

 

泉州西湖

此文照片为决意宅在家里的疯增整理、处理。

这是我们夫妻结婚以来第一次结伴远游，写游记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