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腻易躲,红尘难防

作为中年人，我们很忙，最近特别忙。学习十九大，年底总结，备战奥数版双十一，预防因鸡娃吼娃造成的心脑血管疾病，还要忙着跟油腻作战。

故事的一开始，只是几个公号开出惯例性的嘲讽，冯唐已老，尚能肿否。再来就有好事者纷纷制定了男女老少各行各业的油腻与防油腻标准，一时间全民悚然，表面忙着在微信群办公室食堂饭桌等公共领域自危自省或自嘲，以示气定神闲；其实私下里各各如临大敌、精准施策，像防脱发一样防油腻，就如同平时我们像抗病毒一样抗中年；根据不完全（也可以说完全不）靠谱统计，本周全国餐饮场所深夜营业额有所回落，而健身房又迎来了一个销售小高潮，预期影响可能要持续到双十一前后。

接下来，不少公号开始质疑，刨根问底的解析油腻到底是啥。某个娱乐大拿经过列举排查，概括出油腻是对周遭造成的骚扰，是猥琐而不自知的状态——因为所附标准的高度重合度，直男们又一次中枪，和油腻画了等号。也有人带着中年人咬牙切齿却无能为力的弱势感抨击年轻人，你们才油腻，你们全年代都油腻。

最让人不适的一篇文章，妄图用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心态、恬淡包容大气沉稳的中年风度，来冲淡油腻这个字眼儿对特定人群的概括——看到鼻毛啤酒肚黄段子都尚未感到油腻一词冲击力的我，在那一瞬间真正感觉到了油腻直逼人脸的气息，不亚于在满员地铁里和发胶头花西装社会口音直叫你姐的营销小哥，或者穿着俩月没洗过的西服的50+副调研员胸贴胸脸贴脸。

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们所恐惧的油腻，也许并不是猥琐而不自知，而是不自知所带来的猥琐。毕竟人能揽镜自照、看一举一动是否得当，心却不能认识到自己未曾踏足的领域，于是前者尚能自律，后者防不胜防。精细化条目化的油腻标准是多么重要啊。我们一条条核对检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却总不能穷尽他人心中的标准，一不留神就中了油腻的枪——多恐怖。

只是我们并不是第一次这样忙着和一个词儿撇清关系。六七十年代，我们怕腐朽。八九十年代，我们怕土。进入本世纪，我们怕油腻之前，文艺青年先断断续续讨论过很多年的刻奇——说人话，差不多等于媚俗。

把我们怕的词儿统统拢在一块，好像突然发现，这些词私下里有着什么联系——若是不结合语境单看常用意义，它们都是形容这么一件事——有什么鲜活的、有机质的东西，慢慢跟随自身的生命周期下沉、凋亡，变成衰败的、无机质的、是去自我的过程：叶子变成烂泥，生命变成尘埃，肉体变成肉块，青年不再血脉偾张。

都是这样的不自知——因为不敢看。

我们以为自己怕的一切，其实代代到头来都是一样：怕自己蒙上时间的尘埃，染上世界的味道。

所以油腻要怎么躲过呢？时间是躲不过的啊。

但奇怪的是，并不是每个中年人都会油腻。就算卡着标准一条条看，好多人条条标准都合辙，油腻却奈何他不得。银桑整日挖鼻孔，穿一身不合时宜的武士服，秋衣领子从没翻下来过，本来不做的事听到有报酬立马转身。还不是被你们叫老公，土银同人各种榜上有名。为一家没人去的甜品店撑腰，面对网红外星甜品店的顾客人流虽千万人吾往矣，一边说现在的人真容易放弃呢，一边全力吃掉更多的丸子到差点肠胃破裂——“有时候要做很多事才知道行不行，但有些事是做了很多年才知道行不行。”

也不是跟帅不帅有关。

马丁老爷子啤酒肚乱胡子，而且经常各种公开场合读书。不知道哭没哭，估计没有，要么也不会在书里杀人如麻。从没人关注他是否油腻，大家见到他都只想问冰火第六卷啥时候出，还不敢多问。他才不管你喜欢不喜欢谁，整日威胁你多问一句，书里下一个死的人就是谁。也不管你急不急，“我只希望写得完美”。

也不是跟有没有成就有关。

你爸在家里肯定穿秋裤。多半微胖。手机巴不得用全皮包起来。跟你赤急白脸地吼：秋天别喝绿茶！喝点红的！没看你手冰凉么……唾沫直溅你脸上。你只会嫌烦，肯定不觉得油腻。如果他真在酒席上念着诗哭起来……那时候你也会哭的。

也不是跟你熟不熟悉，有没有爱有关。

普通中年男人。仔仔细细把每一个串儿盘起来，手里摩挲，每个都千万遍。放盒子里，盯着，出神，不吃饭。托人办事儿想拿一串送对方，拿起来，又放下，再拿起来。要么，喝茶，拍桌子喊出来，这茶里有大山水。一定是哪里哪里，近年雨水如何。突然就跑屋里，买张票，还是慢车，下午就要去看看。

也不帅，也没成就，你也不熟，不是事事自觉，更也不是腹有诗书。但真这样的场景，放你眼前演出来，又不油腻？恐怕你并不会觉得油腻，只一味觉得这人又有呆气，又萌到心里发软，不疯魔不成活的样子，活像一个中年未出家的贾宝玉。

你不会觉得油腻，是因为这些人从来没计较过什么标准，也没计较过什么中年。换言之，他们心中从不会有对油腻的恐惧，那些别人做起来油腻的事，只不过是他们自身一部分，他们心无旁骛、沉浸在自我当中，丝毫不注意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新定了什么标准，有什么能做，又有什么过了季，再做不妥——无知者无惧，无意识才抵得过不自知。混沌从不怕时间，就如同恶人从不怕鬼神。

其实我们也有过心无旁骛的年月。鼻毛外翻指甲塞泥，却涂了半脸的口红，觉得自己是宇宙无敌美幼女。在篮球场上面对一米九的对手硬要上篮，相信自己下一秒就能进入zone状态，在对手头上高高飞跃而起。在公交车上哭的旁若无人，因为我们的恋爱大过世界上所有人的宇宙。当着三十五岁的女老师说，青春就是用来挥霍的。

是真正的不自知，好像全世界都围着你转。讨厌的不行，但和油腻却没有一点关系。

直到我们开始在意这个世界。

正因为在意这个世界，我们才讲起黄段子，开始是想伪装我们能够成为下半身肿胀的男人，后来想伪装我们依然是下半身肿胀的男人。

正因为在意这个世界，我们才要买超过不皱眉头范围的手机，又要很仔细地把它包起来。

正因为在意这个世界，我们才穿上一尘不染的白袜子配上黑皮鞋。因为我们以为这世界还处在自己穿球鞋的年纪，却又觉得一双油光铮亮的皮鞋象征了自己的社会地位。

正因为在意这个世界，我们才会听草原汪峰凤凰传奇，同样因为我们以为这世界全都处在这些声音的包围里。

在自己的宇宙里，你是不需要自知，也不需要自律的。毕竟只有你在，一举一动，唯有自己。

只有在别人的宇宙里，你才谈得到自知自律，也必然会对某些事无知无觉，标准对你有了意义，成了衡量你短长的尺。

一开始你只是想跟上这个世界，后来又想不被这个世界所抛弃。于是你气喘吁吁，又战战兢兢，一直跟着世界在跑，不分方向，也不辨昼夜。于是这世界的灰尘都无情地向你扑来，如同一阵鸟屎的雨，扑打着你的肉体，堵塞着你的毛孔，直到你满脸尘埃和油垢，羞愧地回避着别人的眼光——他们说，你看，这个人多么油腻啊。

所以，或许油腻也有一层意义，让你真正想要奋力前行，逆水行舟，哪怕就如同追逐幻光的盖茨比，总是不断地向后推去，直到往昔岁月。

最起码，你会见到那个岁月里那个年纪的自己，无知无惧——

愿他能给你最初进入世界的那股勇气，让你跨越油腻，欣欣然和光同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