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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上里古镇上的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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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里遐思


20161025日,我从乐山市犍为县的罗城镇启程,一口气倒了七八次长短途班车,辗转循了古老的青衣江赶到雅安上里镇的时候,已经天色将晚。我势将在这盛称的四川十大古镇之首度过一个不寻常的夜晚。幸运的是,我的晚饭和茶课是在二仙桥旁消遣的,我的居停则是在幽深的韩家大院一个布置成绣楼的农家客栈安度的。这两处景致恰是上里镇上最讲究的所在。前者疑似见识过古老的蜀布之路和茶马古道的兴衰流变,后者权且可以佐证傍南方丝绸之路上一丛商业重镇的崛起。


因为早就知悉目前存留状态最好的“茶马司”是在雅安,而上里又被“宣传”为“历史上南方丝绸之路临邛古道进入雅安的重要驿站,更是唐蕃古道上的重要边茶关隘和茶马司所在地”。我在一时之间误认为那让我跃跃欲试的茶马司就在上里镇。可我在太阳尚未落山的光景中寻遍整个镇落,除了一汪又一汪写生的娃娃,压根就没有多少与古代税收沾边的物象。无奈之间,我只好在二仙桥边要上一盆传说中的“野山药炖老土鸡”,然后便是啜茶、赋诗、发呆了。

我分明在雅安到上里的歧路间,见到了去蒙顶山的路标。而传说中仅存的那座茶马司,就在名山,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也就是说,我就是在蒙顶山下、名山左近饮茶怀古的。空间上的这份尽可能的趋近,在一个稍为空灵的座标观照下,无异立身于茶马司的辐射范围中。


蒙顶茶在茶史和税史上的地位是不可小觑的。王夫之在《读通鉴论》卷二八作了这样的考据:“茶者,古所无也,无茶而何税也?周礼仅有六饮之制。孟子亦曰‘冬则饮汤,夏则饮水’而已。至汉王褒《僮约》,始有武都买茶之文,亦仅产于蜀,唯蜀饮之也。六代始行于江南,而河北犹斥之曰‘酪奴’。唐乃遍天下以为济渴之用,而不能随地而有,唯蜀、楚、闽、粤依山之民,畦种而厚得其利,其利也,有十倍于耕桑之所获者矣。”

“蜀茶”何谓?蒙顶山为尊。明代茶人许次纤《茶疏》中说:“古今论茶,必首蒙顶。蒙顶山,蜀雅州之山也。”他所说的古,可溯于唐宋。那时候,说到品茶的极致,曾经流行一句谚语:“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也就是说,以“天下第一泉”即扬子江心的中泠泉与天下第一茶即蒙山顶上的蒙顶茶相佐,乃是绝配。唐代李吉甫撰《元和郡县图志》特意强调:“严道县蒙山,在县南十里,今每岁贡茶,为蜀之最。”李肇写《唐国史补》列举天下名茶,举蒙顶茶天下第一:“风俗贵茶,茶之名品益众。剑南有蒙顶石花,或小方,或散芽,号为第一。”宋人范镇《东斋记事》记载了蜀茶的几处产地:“蜀之产茶凡八处:雅州之蒙顶,蜀州之味江,邛州之火井,嘉州之中峰,彭州之堋口,汉州之杨村,绵州之兽目,利州之罗村。然蒙顶为最佳也。其生最晚,常在春夏之交,其芽长二寸许,其色白,味甘美,而其性温暖,非他茶之比。” 宋王庠《雅州蒙顶茶记》质证:“自古茶出巴蜀,晋孙参军楚作《歌》,尝言之矣。唐陆羽著《茶经》,言当时出茶之郡四十有三,剑南则称彭、绵、蜀、邛、雅、眉、汉。及验于《唐志》,贡茶之郡止十有六,剑南道惟雅安一郡而已。”明人高濓《遵生八笺》云:“茶之产于天下多矣,若剑南有蒙顶石花,湖州有顾渚紫笋,峡州有碧涧明月,卭州有火井思安,渠江有薄片,巴东有真香,福州有栢岩,洪州有白露,常之阳羡,婺之举岩,丫山之阳坡,龙安之骑火,黔阳之都濡高株,泸川之纳溪、梅岭之数者,其名皆著。品第之,则石花最上,紫笋次之,又次则碧涧明月之类是也。”彼之时,扬名天下的顾诸紫笋,竟然只好屈尊。


蒙顶山的自然地理条件确实得天独厚。它距成都120公里,距名山县城13公里,其主峰高1440米,因多雨露而得名。据《九洲记》所载:“蒙者沐也,言雨露常蒙也。”雅安一带地处西蜀,正当太平洋暖湿气流西伸之屏障,云多雾盛,雨日、雨量均多,故有“雅安天漏,中心蒙山”之说。宋人晁说之《晁氏客语》云:“雅州蒙山常阴雨,谓之漏天,产茶极佳,味如建品。纯夫有诗云:‘漏天常泄雨,蒙顶半藏云。’为此也。”清代《名山县志》说蒙山:“旧志谓,仰则天风高畅,万象萧瑟;俯则羌水环流,众山罗绕,茶畦杉径,异石奇花,足称名胜。”

文学每每不是科学,因为它并不擅长“义理”与“考据”,它只是对诸多流行性“偏见”的一种颇具“辞章”美感的加固。可文学的煽惑力总是巨大的,这使得它每每成为“谣言”的助听器。唐宋以来历代诗人组团对蒙顶茶做过许多推波助澜的宣传工作,有的甚至干脆张冠李戴:白居易如是说:“琴里知闻惟禄水,茶中故旧是蒙山。”孟郊《凭周况先辈于朝贤乞茶》诗云:“道意勿乏味,心绪病无悰。蒙茗玉花尽,越瓯荷叶空。锦水有鲜色,蜀山饶芳丛。云根才翦绿,印缝已霏红。曾向贵人得,最将诗叟同。幸为乞寄来,救此病劣躬。”梅尧臣谓:“陆羽旧茶经,一意重蒙顶。”文同更是周详:“蜀土茶称盛,蒙山味独珍。灵根托高顶,胜地发先春。几树初惊暖,群篮竞摘新。苍条寻暗粒,紫萼落轻鳞。”宋代名相文彦博反复吟咏:《和公仪湖上烹蒙顶新茶作》谓:“蒙顶露芽春味美,湖头月馆夜吟清。烦酲涤尽冲襟爽,蹔适萧然物外情。”《蒙顶茶》又云:“旧谱最称蒙顶味,露芽云液胜醍醐。公家药笼虽多品,略采甘滋助道腴。”元代僧人明昙《蒙顶茶》诗云:“悬崖险峻石如林,一种仙芝不易寻。若向人间问绝品,东蒙顶上白云深。”明人董越《蒙山》诗云:“蒙顶出青州,茶名遍宇宙。谁知此山中,亦有生云窦。旗舒谷雨余,芳撷清明后。风味如使君,谁云可轻售。”清人汤右曾《八月十五夜试院煎茶用东坡韵作》有云:“石花蒙顶来自蜀,顾渚万芽如屑玉。一车载茗不疗饥,犹胜观瓶居井眉。木兰始芽瑶草茁,一啜已有清香随。”


如此一来二去三人成虎,蒙顶茶为“天下第一”之说,堪堪被一干茶瘾文人办成了铁案。经于蒙山的茶路与设于名山的茶马司,也便顺理成章。而上里居于茶马古道的中枢区位,也便呼之欲出。上上里请上里坐,品品茶且品茶语”,也便堂堂正正不偏不倚。 

时人对“茶马古道”有许多的演绎。从根义上论,茶马互市是以穿行于今藏、川、滇横断山脉地区的古道为基础,以茶马交换为主要内容,以马帮运输为主的古代贸易方式。它的主干线路有两条:一是从云南普洱茶原产地 (今西双版纳、思茅等地) 出发,经大理、丽江、中甸、奔子栏、德钦到西藏的左贡、邦达、然乌、昌都、洛隆、边坝、嘉黎、工布江达、拉萨,再经由江孜、亚东分别到缅甸、尼泊尔、印度;另一条是四川雅安出发,经泸定、康定、理塘、巴塘、昌都,与上述线路场合,到西藏拉萨,再到邻国不丹、尼泊尔、印度。


两宋时代,宋与川西高原的茶马贸易进入鼎盛时期。当其时,得自于这项贸易的茶税和马匹都是朝廷的标的:茶税已成为朝廷军费开支的一大支柱,“国家大事在戎,戎之大事在马”的传统观念也深入人心。为此,宋设专署全国茶马贸易的机构“都大茶马司”于成都,这样,沿邛崃山南侧从成都出发经临邛至雅州,以及攀过邛崃山、岷山的灵关道等古道成为早期茶马贸易的主要通道。名山茶马司的铭碑可以作证:“宋时因连季用兵所需战马多川茶换取。神宗熙宁七年派李祀入川筹办茶马政事于名山设茶马司。元丰四年特诏名山茶易马用。至徽宗建中靖国元年又重申原诏。大观二年再次令熙、河、兰湟三路以名山茶易马,恪守神考之训并定为永法。明洪武时对茶叶实行官买官销,名山茶马司持交易。就是从从宋朝起,朝廷特诏“以雅州名山茶易马,不得他用”。据史书记载,蜀中所设马场,较有影响的交易市场有雅州买马场、雅州灵关镇买场、雅州碉门卖马场和黎州买马场。

明代对于雅安以及名山的倚重不亚于宋朝,并推行更为严格的茶马官方专营的政策明洪武初年,根据户部建议,在诸产茶地设茶课司,定税额,陕西二万六千斤有奇,四川一百万斤。设茶马司于秦、洮、河、雅诸州,自碉门、黎、雅抵朵甘、乌思藏,行茶之地五千余里。山后归德诸州,西方诸部落,无不以马售者。”这四座茶马司设于1371年,分别是在秦(甘肃天水)、洮(甘肃临潭)、河(甘肃临夏)和雅(四川雅安)。到了今天,只设在雅安名山的“茶马司”仍被完好保留着。可这座茶马司的前身,就是北宋熙宁七年 (1074) 在雅州 (今名山新店) 所设茶马司。而且,元朝在这一带也有类似建制。据《元史·食货志》 载,元世祖至元六年 (1270) 茶税年纳银达一千五百万锭。其曾一度设立“西番茶提举司”,并在碉门 (今天全县) 等地互市。


名山茶马司虽处一隅,却是整个“川茶五属”的共同出发地和报税所。这五属即邛崃、名山、雅安、萦经、天全。明太祖“又诏天全六番司民,免其徭役,专令蒸乌茶易马。”则可以视为对雅安茶民的一种类役负担。明廷的茶马国策可从《明史》卷八○ 《食货志四·茶法》的一处记载约略感知:“当是时,帝绸缪边防,用茶易马,固番人心,且以强中国。尝谓户部尚书郁新:‘用陕西汉中茶三百万斤,可得马三万匹,四川松、茂茶如之。贩鬻之禁,不可不严。”对于茶马交易“固人心而强中国”的效用,1573 年的《严茶议》说的更是透彻:“茶之为物,西域吐蕃,古今皆仰信之。以其腥肉之物,非茶不消;青稞之热,非茶不解,故不能不赖于此也。是则山林草木之叶,事关国家政体之大,经国君子固不可不以为重而议处之也。”

系于名山茶马司的主要茶运通道从名山(蒙顶山)、雅州(雅安)、严道(荥经),翻大相岭,经旄牛县(黎州、今汉源),到泥头驿(宜东),去沪定、到打箭炉(今康定),再往理塘、昌都、拉萨,以至西亚各国。上里镇坐落于名山、邛崃、芦山、雨城区四县交界之处,位于邛崃山余脉末端高山峡谷中的平坝地区,正当川茶外行的要冲。该镇古称“罗绳”,即驿站、关隘之意。清代嘉庆年《桥路碑》可以为证:其云上里“自先贤开道,东通名(山)邛(崃),西达芦(山)雅(安),往来经商士庶络绎不绝,亦为要道也。”经此赴名山取茶报税,或从名山启程运茶,这里都是一个上好的打尖之处。在这“二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的雾中上里、水墨上里,处处可以得见凸凹的石板小路、拴马桩、上马石、饮马槽以及背茶山民留下的深深拐子窝等痕迹,让人可以依稀想见马帮驮茶和“拐子”背茶奔滇赴藏的苦难艰辛。


汤显祖的一首《茶马》,写出了当年上里人可能目睹的诸般景象:


秦晋有茶贾,楚蜀多茶旗。金城洮河间,行引正参差。

绣衣来汉中,烘作相追随。以篦计分率,半分军国资。

番马直三十,酬篦二十余。配军与分牡,所望蕃其驹。

月余马百钱,岂不足青刍。奈何令倒死,在者不能趋。

倒死亦不闻,军吏相为渔。黑茶一何美,羌马一何殊。

有此不珍惜,仓卒非长驱。健儿犹饿死,安知我马徂。

羌马与黄茶,胡马求金珠。羌马有权奇,胡马皆骀驽。

胡强掠我羌,不与兵驱除。羌马亦不来,胡马当何如!

二仙桥上的斑驳石阶和点点青苔,启示我把目光投向远远早于茶马古道甚至丝绸之路的先秦岁月。据祁和晖考证,曾经让张骞为之惊讶的“蜀身独道”一样是要行经上里的:“成都·临邛·西夷”南中北道(零关道),即是从成都首发,由成都南境门户临邛,经雅安(北僰人区),越邛笮山(即邛崃山),出零关穿越巂、西昌、会理、姚安,抵楚雄。遥远的古代,巴蜀就已经富到了有足够多剩余产品与异族交换的程度。而商品经济的发达又助推了它的富裕:“巴蜀民或窃出商贾,取其筰马、僰僮、髦牛。以此,巴蜀殷富”。《华阳国志》记录了较晚岁月里的一首行人歌:汉德广,开不宾。渡博南,越兰津。渡兰仓,为他人。”古上里人一定曾经目睹:张骞在西域所看到的”蜀布”(有人考证为苧麻布)和“邛竹杖”(有人考证为省藤所作杖),只不过是蜀人外销物什中的寻常两色而已。

任乃强藉助彝族的保商制度摹想了“蜀布之路”上远古对外贸易与早期“税收”的共生关系:人类社会进入了原始的氏族组织以后,为了提高生活的需要,殆无不垂涎外来商品。有些氏族成员见人挟有可爱之物就去窃掠,于是商人就不敢到他们的部落地界去了。有些氏族保护商人,公平交易,就能吸引商人来,供需调适,经过一段时间的比较,保护商人的好处多,成了大多数部族的认识,于是自然产生了氏族之间的贸易协约,只须商人交出一点礼品,便可以在任何人家安全住宿,如果你给氏族首领一定的买路费(今俗称为“保哨”,大约不过所携货值的百分之一以内),他不但许你在他氏族地界以内自由交易,还可为你介绍到另一个氏族部落去,经他缴好买路费,便可入境,保你安全。如此节节传送,可行数十百个部落,数千百里途程,兑换不同货品,来去牟利,保证绝无危害。那时无文字,无契约,但都极讲信用。口头保证比契约还硬。假如买保商人有保外的损失,如被偷、被劫,保主必定集合全氏族的力量,先赔偿你,送你出境,然后去找偷你劫你的氏族索十倍的赔偿,并常因此而产生氏族对抗,甚至发生战争。由是,商人能在语言习俗全不相同的野蛮地区通过。“丝绸之路”也是如此打开商运的。早在尧舜时候便有“越裳氏重译来献”和“西王母来献”的传说,其实就是千里外的民族商人来买路而后贸易。古史传说的“泰伯入吴”、“庄矫王滇”、蜀安阳王子亡国后经过云、贵、桂地区到安南建国的故事,其实都是挟有稀有商品交得出买路钱才得以如此成行的。

细思之,这与古代实物税收形态中的“见物抽分”,有着相当的相通之处。纵是上里左近的名山茶马司,甚至唐宋以来的茶税,也大多采行“茶本色”的征取路径。这不仍然贯彻的是古代商贸的“保哨”传统么?


诚然,远途商贸活动付出的成本费用并不仅仅是税收情态的,还有更多是商业形式的。无论是马帮还是茶伕,他们的一应吃住,都需要倾注在路途上。所谓“雁过拔毛”、“水过地皮湿”。如此的人吃马喂,沿途便会垄起诸多因为给行商们提供方便而渐渐发达起来的街镇。譬如上里,这充斥着青瓦飞檐、浮雕建筑、镂雕窗的五家口”,便在商机倥偬的过往里喧嚣起“五子登科”的辉煌:韩家的银子、杨家的顶子、陈家的谷子、许家的女子、张家的锭子。这便又是基于古道的衍生税源了。


待我在二仙桥把茶喝透,又把“二仙桥茶思”打油组诗写到了江郎才尽的程度,曾经热闹非凡的古镇已是灯火阑珊。我收敛起自己的无序思绪,施施然打道回“府”,去韩家大院高枕安眠。在那不知韩家哪位小姐体香犹存的绣楼上,品着穷尽镶、嵌、粘、贴、镂空、雕刻各式工艺的窗雕“大禹耕稼”、“人仙过海”图,心满意足地睡去,一觉直贯天明。前夜里关于茶马古道、蜀身毒道、南方丝路的嘈杂怀想,早已经飘到九霄云外。





2017831日、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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