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恩的一千零一夜

每次睡醒，西总是坐在那张披着酒红色旧毛毯的皮沙发上熨那件白色的衬衫。那件衬衫已经被洗的发黄，那令人恶心的颜色像酒红色毛毯下沙发破洞里探出来的海绵渣。我总用雷吼声呵斥她：“扔掉那令人作呕的衬衫！”西总抬头看看我，用她棕色的无光的瞳仁，然后继续埋头熨平那该死的衬衫，一言不发，再去厨房为我端一杯加了两颗奶球的红茶。

我总想用剪刀一把剪掉西那头已经垂坠到腰际的头发。西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洗头发，用那瓶兑了水的洗发剂。有一次我早起到洗手间准备剃净我的胡须，去约萨琳吃早餐，那个隔壁街出了名的美人。萨琳喜欢穿酒红色的包臀裙，和那张旧毛毯的颜色不差分毫，只是更鲜艳些，像她涂了法国唇彩的蜜唇。她走路时摇晃身体的媚态勾走了整条街男人的魂，头发的卷度恰到好处，她简直是我的梦中情人。我回神看到西正蹲在地上在用水冲洗头上少得可怜的泡沫，我一脚踹翻她身边的板凳。“滚出去！”

我哼着曲洗漱完毕后，桌上依旧是加了两颗奶球的红茶。我端起喝了一口，涮了两下口后吐在地板上。回头看西，她头发湿着披在背上，依旧在熨那该死的衬衫。我开了门，没有一句话好留给她。

出乎意料的，萨琳送了我一个精致的领结。我只想在生日约她共进早餐，并无庆祝之意，我从不庆祝生日，只有西会在我每年生日时给我在晚餐桌上点亮烛台，然后对我说：“祝你开心，杰恩。"接着我们会吃一顿无言的晚餐，至少从十年前，是这样的，年复一年。我不知该对萨琳说什么，我吻了她的手背，马上将领结佩戴完毕，"我看起来怎么样？"萨琳给了我一个白齿红唇的笑."祝你开心，杰恩."萨琳的眼睛透着光，一闪一闪，带着目的的挑逗。我慌乱的起身，一刻不停的奔向我的办公室，我忘记了我是否以漂亮的理由向萨琳道别，貌似我毫无解释的提前离席。留了一位淑女坐在包场的餐厅。

办公桌上，那幅倒置的相框，我拿起，相片里是十几年前的我，西，还有我们的孩子塞尔。我搂着西的肩膀，西抱着的塞尔，三人笑颜，背景是我的院子。

下班后，我又匆匆奔向我的院子。我停在院中的石榴树下，这棵树曾害得仆人从上跌落，我的仆人为了将塞尔从二楼窗口掉落的玩具车取下，从这棵树上坠下跌断了腿。我抬头望着我的居所，依旧是二十几年前刚搬进来的装潢。我脱了我的皮鞋，进到房里。西已经拖干净地板，点好了烛台。西那棕色的无光的瞳仁望向我，怔了两秒，又立马转身去厨房端出饭菜。我看向间廊的茶色玻璃橱柜，倒映着我的脸，还有崭新的领结。

我坐在餐桌正座，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果然，西开口了:"祝你开心，杰恩."又是一顿无言的晚餐，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斜躺在那皮沙发上。我探望四周，每一件都是旧物件，窗帘，橱柜，沙发，餐台，每一件。我曾命令西换掉它们，西唯一一次流下她的眼泪，她啜泣着求我。甚至在我们的孩子死时，她都没有露出过那般难过的神情。

我们依旧背对而睡，十年如此，不知为何，这个夜晚我却难眠。我知道西也没睡，她极力压低自己的咳嗽声，我还是听见了。她转过身，坐起来，好像有什么话要说。这十年，我们说的话不多过我与送茶的商贩之间的对话。我侧耳听着，她又重重的叹了口气，躺了回去，只是这次我知道，她转过身来，就睡在我身侧。一整晚。

萨琳并未因为我的不告而别生气，或者说，她想继承我家产的欲望高于她的气焰，所以她并未表达不满。我看着她的睫毛，眼珠，嘴唇，和她格外诱人的锁骨。西也有那样的锁骨，甚至比她的更好看。我没有带她回家，我们在我的办公室做爱，然后我扔掉了她送我的领结，夹着我的公文包回家。

我越走越快，我跑起来，我不知道我为何感到强烈的不安。几乎拿钥匙着门锁，我奋力推开这该死的门。

西走了，我早知道她会走，但我从不想去猜会是哪一天。我有时极度想把这家里的所有东西连同她一起扔出去，但我做不到。她唯一带走的是那件发黄的衬衫，她每天早晨洗漱后，总是一遍遍熨好挂在露台上的那件衬衫。那是她十年前准备送给我们的儿子的毕业礼物，十年前的早晨，她也坐在这张皮沙发上，一遍一遍的熨烫，而我们的儿子塞尔，坐在餐桌上练习着毕业宣言。那时候，这张沙发还没烂，不需要毛毯来遮丑。

我恨西，塞尔车祸时，她挤不出一滴眼泪。仅仅就是那双曾让我为她着迷的眼睛，从那天起变得黯淡。她淡定的像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悲剧，她是凶手，她为何不亲自护送塞尔进入校门？我恨死她了，但她是塞尔的母亲，我是他的丈夫，我不能亲手杀了她。她为何从不张开她那该死的嘴，说出悼念的话，也从不去塞尔的陵地，这个绝情的凶手。我怔怔的落下泪。如果她曾表达出一丝一毫的悲伤，我也不会将这所有怨恨归于她。十年了，她从没有提过一个字，只是终日熨衣服，拖地板，从不花我的钱，更不过问我的生活，我的情人。

我打开压在放了两颗奶球的红茶下的信纸。

"亲爱的杰恩，我已联系送茶的斯蒂夫，叫他配奶糖一起送货给你，每两周一次。我重新为你雇了佣人，很抱歉需要你为她支付，我已经告诉了她你的办公地址，明天她会来找你报道。我会同塞尔一起等待与你数年后的重逢，祝你开心，杰恩."落款，西。

我坐回那张披着酒红色旧毛毯的皮沙发，探望四周，曾经塞尔在时，最喜欢那茶色的橱柜，总在里面放他的奖状，也喜欢这张沙发，我曾抱着他在这里诵经。我想起西洗发时头上的泡沫，塞尔小时候最喜欢闻她的头发，说那是美妙的味道。我想起她的锁骨，还有那双曾经闪烁着光的眼睛。

我从没提过，我不喜欢喝加了奶糖的红茶。认识她时，我紧张地错将咖啡的奶糖放入红茶里，面不改色的喝下，为了掩饰我的紧张，我说这是我的习惯。如此数十年，她也信了数十年。

我不该向她撒下这个谎，也不该在她转身睡在我身侧时无动于衷。我该给她一个拥抱，然后承认我的精神状态，是我病了，是我带给她伤害。

快入冬了，我强烈期盼春天的到来，像认识她时一样的季节，那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