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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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夏洗澡时对着浴室里的镜子端详了自己好半天。她发现自己真的老了，眼角下垂，一双剪水秋瞳成了三角眼，手臂的肌肉也开始松弛，往日里特别有生气的已开始低调含蓄。她的眼神瞬间黯淡了许多。
洗完澡，她便独自坐在床上发呆。小小的卧室，到处置放着物品，只有一扇窗通向外界的光亮，却常年被窗帘遮蔽，如同遮住她那些无法言说的哀伤。
她常想，父母在制造她时肯定心情不太好，母亲便把那份忧伤和多愁善感种在了她身上。庆幸的是，他们还是尽了责任，给了她敏锐的大脑和端正的五官。因为有一次她的一个女同事告诉她，她家的老公曾说第一次看到她便想亲她一口。同事当然跟她老公怄气，可这却让半夏暗自得意了很久。女人，真是容易满足的，连这不知真假的话都能愉悦自己。
此刻，看似面无表情的她正为自己今天做的一件蠢事而备受煎熬。她突然有些厌恶自己，她想不到自己会主动投怀送抱于那个拒绝爱她的男人。更可笑的是当她投入他的怀抱时那男人居然拥抱着她轻拍着她的后背，仿佛他成了宽宏大量的救世主，而她只是个迷途和任性的孩子，这让她更无法接受。她原本就是个骄傲的女人，这样的情形令她无比难堪，一整个晚上她都因此而懊悔不已。
其实，她很明白那个叫子夫的男人不会给她什么，却一再违背自己的内心，不自觉地去接近他，讨好他，她那一贯横眉冷对的高贵轻易便落入了尘埃，她突然觉得自己又可悲又可怜。
四十多岁的女人心里总免不了慌张。工作上她们不再是单位里的培养对象，走向不进则退的行列。家庭里，孩子们已开始独立生活，不再像从前那样处处依赖她们。同时，她们渐渐发现身体开始一天不如一天了，不能熬夜，记忆力下降，思维不连贯等等，所以她们开始出现沮丧、多虑、对生活失去兴趣等等各种神经官能症状。
此时的半夏便处于如此境况，加上她和老公的感情一直不冷不热，相互间没有共同的话题，这让她深切地感到生活的落寞与无奈。正当她百无聊赖地苟且活着时，偶然遇见了这个叫子夫的男人。
如同张爱玲在《爱》的小说里所言：“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若真只是轻轻地相互间问候一声也就罢了，偏偏那颗不安份的心被搅动着，纠缠着。
自从俩人相识后，便常聚在一起喝茶、聊天，因为有许多爱好和情趣相同，相处的时间多了，便越来越亲密。子夫是个很善言辞的人，明明是强词夺理，却还不忘自圆其说。半夏每每说不过他便索性傻傻地认了输，这样常让磨刀霍霍的子夫没了表现的机会，而后她便冲着他一脸坏笑。有时她也使点女人惯用的技俩，娇嗔地说一声“讨厌…不和你说了。”子夫便只好让了她。他们就这样陶醉于其中，仿佛回到了初恋的季节。
半夏对子夫的好是明朗的，如同春日里的阳光，明媚但不刺痛。子夫却含蓄隽永，他安静不张扬，给人安全沉稳的感觉。这正好让那团“冬天里的一把火”烧得恰到好处。
半夏出生在一个比较传统的家庭。父亲读过一些书，为人严肃，不苟言笑，对子女严厉。母亲却目不识丁，做事不善规划，但任劳任怨，劳苦一生。半夏受过高等教育，思维敏捷，思想活跃。她天生反感各种条条框框的禁锢，对人热情，天性善良，好学努力，赢得许多异性的好感。当下便有死心塌地爱着她的男人，可是她认为没有共同话题，思想不同步，交流费劲，纵然再好又有何用？她寻的是那份“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的灵犀。
子夫的父亲是教书先生，他的几位叔伯在艺术方面都有不同的造诣，他从小耳濡目染，所以少年时便自视甚高，抽烟，喝酒，玩乐把身体折腾得不忍让人直视，瘦弱、多病，又加上很小便没了娘，差点丢了小命。从此他便信奉了，开口闭口就谈什么“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等等。他相信“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偏偏半夏不信这些，彼此间谁也说服不了谁，可又谁也没想放弃谁，就这样耗在一段矛盾和没有未来的时光里。
其实他们原本就没有未来。
人一旦结了婚，对待婚外感情都是谨慎又矛盾的，纵然确信自己“找到对的人”也是喜忧参半，患得患失的。原本追求真爱也无可厚非，只是到了他们这把年龄，早已没有精力和勇气了，加上他们骨子里刻入的传统思想，在情感上一般不会再晕头晕脑了。
下午临下班前，俩人又在一起喝茶。夕阳柔软地透过玻璃窗照在沙发上，淡淡的茶香宛如春天青草的气息，叫人喜欢又亲切。子夫拿起一本诗集，翻找了一页，轻声念到：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时光仿佛定格在这将逝的画面，半夏的心好生落寞，她呆呆地望向窗外，久久不能平静。她突然理解了诗人韩偓的那首诗：“花前洒泪临寒食，醉里回头问夕阳。不管相思人老尽，朝朝容易下西墙。”子夫感受到了她的低落，静静地走到她身旁。半夏突然转身投入到子夫的怀抱，子夫拥抱着她并如同父亲般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这个动作突然惊醒了敏感的半夏，她放开他转身走了。
一连好几个星期过去了，他们没有再联系，生活仿佛回到了原点。半夏这段时间来一直感觉到身体不舒服，那天晚上突然肝区疼痛得厉害，之后几天吃了一些药也未见好转，只好到医院看医生。医生详细问了病情，开了检查单。半夏依次做了抽血化验、B超、CT检查等等，忙了半天，第二天下午才去拿了检查报告单找医生。
医生看完所有的报告单后，转而又看了看半夏，神色凝重，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终于问：“家属有没有来？”半夏摇了摇头，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心里有些慌乱，却坚定的对医生说：“你就直接跟我说吧。没事！”医生看着她坚毅的表情，便小心翼翼地说：“根据这个检查结果，你有可能患了肝癌，建议你尽快办理住院，进一步做详细的检查和治疗。”
半夏从医院里出来，没有联系任何人，她面无表情，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的蓝天、白云、阳光、车嚣、人声都显得那样遥远，此时的她仿佛行走在与世隔绝的世界里。她麻木地走到家，打开家门，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随手关上房门，她累了，静静地躺在那张单人床上。这些年时常听到周围的人谈论起癌症，也知道现在癌症的发病率越来越高，可从没想过会被眷顾，而且没有机会防备。
结婚二十年，她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儿刚上大学，丈夫是个脆弱而善良的人，他们谈不上爱与不爱，只是习惯于下班便走进同一个家门，睡在不同的房间，守着那个看似完美的家庭。她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病情告诉他们，女儿刚上大学，说了只有让她担心和难过，解决不了问题，丈夫从来不管家事，只怕他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半夏此时才知道自己有多孤单和无助，她居然不知道该与谁说一说这份恐惧和难过。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淌下，她仰起头看着窗外的夕阳，黄昏的残阳迸发出几缕红光，仿佛在隐落前做最后的挣扎，不一会儿，那霞光还是不见了，天渐渐暗了下来，屋里一片漆黑，屋外传来丈夫的开门声，她擦干了眼泪，整理了情绪，默默地径直走到厨房做饭。
第二天，她又到医院找了上次的那个医生，认真向医生了解了自己的病情和讨论治疗的情况。医生向她坦言，她已经是肝癌晚期，不建议做手术，可以做一些保守治疗，但效果可能不太理想。其实昨晚半夏一夜没睡，她查了百度，偷偷咨询了网络上的专家，专家也不敢确定什么才是最好的治疗办法。她索性问了医生：“我还能活多久？”医生大概不忍心让她太失望，只说：“如果保持良好的心情，积极面对疾病，做一些适当的治疗，应该还有一些时间，甚至会有遇外的惊喜。”半夏知道自己确实没救了，只是她还有一丝不甘心，认为命运不该这么早把不幸降临到她头上。她没有太绝望，只是有些不知所措，更不知如何面对余下不多的明天。
此时，手机里信息响了，正是子夫：“你在哪？”
“我刚从医院走出来。”
“怎么啦？病了吗？”
突然，半夏哭了，泪水奔涌而出，她忍不住大声哀嚎着。此时她早已忘了路上的行人，忘了别人异样的眼光，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只好停靠在路边。过了许久，她终于稍稍稳定了情绪，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没走几步，她看到前面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子夫正站在车旁，她有些吃惊，等她走近，子夫便打开后座车门示意她坐到车上。半夏机械地坐着，目光呆滞，神色黯然。子夫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隐隐觉得不对，便把车开到一处安静的海边停下。
两个人默默地坐在车里，目视前方。眼前是茫茫大海，海水平静而安祥，夕阳的余辉在海面泛起闪闪的金光。子夫转过身看着半夏，见她已恢复了神情，便柔声问到：“发生什么事了？”
“我得癌症了。”半夏幽幽地仿佛在自言自语。子夫强烈地反问：“怎么可能？！”他打开车门从驾驶室出来坐到后排半夏的身边，目光直视着半夏：“是真的吗？”半夏挤出一副苦笑的面容，点了点头。子夫沉默了，他惊讶地看着半夏，不知说什么好。此时，半夏已恢复了平静，她对子夫说：“我们到海边走走吧。”然后径直开了车门走在前面，等子夫回过神来，她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
子夫并没有急于追赶，他难过地落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那高挑的身材，橡皮筋随意扎起的马尾，脚上穿着的运动鞋均显得干练、年轻，她富有思想、聪明又善解人意，他不能相信这个开朗爱笑的女人得了癌症。这段时间她给他带来了许多爱和快乐，这让他重新找到了生活的乐趣，让他那颗过早枯萎的心重焕生机。难道这一切就要结束了吗？他明知道自己喜欢她爱她，却始终不敢走得太近。此刻他有些懊悔，在心里深深责怪着自己。
天色已渐渐暗了。他快步走到半夏身边：“我们去吃饭吧！”不等半夏回答便拉着她到附近海边排档的饭店吃饭。
初秋的夜晚凉爽迷人，海面洒着淡淡的星辉，柔软的海风轻吻着脸庞，让人安祥和沉醉。沙滩上偶尔有漫步的情侣，两手相牵，窃窃私语。子夫给半夏斟了半杯红酒，俩人举杯相视对饮，半夏微微笑了，她突然感觉到生活如此的美妙，倒是子夫有些忧闷，他还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面前这个刚被“判了死刑”的女人。
“半夏，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子夫有些哀伤，语气诚恳带着怜爱。“对我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半夏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她已经带了几分醉意。“既然医生都说没有必要做太多治疗，也只能认命了，谁让幸运之神没有偏爱我，也许是因为我得到了不该得到的幸福吧？！”
听她这么说，子夫更加自责了。心想，他本来可以给她更多的爱和幸福，却因为不敢面对而有意疏远她，和她相比，他显得那样自私和怯弱。吃完饭，送回了半夏，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开着车在外面瞎逛着，一想到半夏将要离去，心里便有深深的不安和痛，他不知如何排遣这种情绪，一直到深夜才回到自己的家。妻子早已休息，他闷闷不乐一个人在客厅里看着电视，直到天色微亮才迷迷糊糊在沙发上睡着了。
一连几天，子夫都沉默寡言，妻子看在眼里，一天傍晚趁着散步的时间问了他，子夫把半夏的情况告诉她，他知道妻子是善良的，相信她能理解他们的感情。妻子听后，沉默了，只是把他的手挽得更紧了。
过了几天，子夫在吃饭时告诉妻子，他想带半夏到云南去旅游几天，妻子神色有些暗淡，她没有反对也没有赞成，只是那天晚上默默地为他准备了出行的衣物。清晨临出门前，子夫拥抱了妻子，轻声对妻子说了谢谢。
半夏跟单位请了假，告诉丈夫她要出差几天，丈夫也没多问，只随口交代她要照顾好自己。她和子夫坐飞机到云南的丽江，再到泸沽湖。他们早已对传说中的女儿国充满好奇，对那片静谧如仙境的湖水有太多的向往。子夫在网上订的客栈就在大落水村，客栈里有漂亮的湖景房，出门就是泸沽湖。
他们到达时正是黄昏，微风柔漫，雾霭烟霞，静谧的泸沽湖水面一片金红，似乎山不再是山，水不再是水，仿佛是人间仙境。吃过晚饭，他们便在湖景房阳台的沙发上聊天，子夫拿出自带的工夫茶具，泡起了安溪的铁观音。
这寂静安祥的月夜，令他们忘却了疲惫，忘却了忧伤。半夏情不自禁深情地哼唱着舒伯特的《小夜曲》，“你可听见夜莺在歌唱，她在向你恳请，它要用那甜蜜歌声诉说我的爱情，它能懂得我的期望，爱的苦衷……”歌声缠绵悱恻，穿过湖面，在幽静的夜空盘旋。
第二天，子夫向客栈租来了电动车，载着半夏沿着泸沽湖畔绕了一圈。他们沐浴着蓝天、白云，看着大雁在头上盘旋，他们触摸着地上的鲜花，追赶着路边的蝴蝶，和鸟儿一起自由地欢唱。晚上他们依然在一起喝茶聊天，子夫怕半夏太累，便早早收拾好分别休息了。
夜里，半夏突然疼痛难忍，她只好起来吃药，不小心惊动了一墙之隔的子夫。子夫推门而入，看到半夏痛苦的表情，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直到半夏有了好转才把她放到床上。半夏让他去休息，他却躺在她身边，半夏便乖乖地靠着他，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的温暖和爱。
清晨，客栈的老板为他们送来早餐，他们吃完后哪里也没去，只呆在客栈里。明天就回家了，这是他们单独相处的最后时光。此时，楼下的咖啡厅传来吉他和女生的吟唱：“为了什么情到深处，却是离别时分？多少缠绵多少恩情，依稀在我心……”这首邓丽君演唱过的《星月泪痕》哀婉深情，唱出了半夏的无奈和不舍，她多么渴望时间再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子夫说：“但愿下辈子我们能在更早的时间里遇见彼此！”半夏认真地接过话：“所以我要先走一步，去赚钱建一座有花园的大房子，并到各个路口安好监控，你一出现我就把你娶回家。”虽然听起来有些荒唐又可笑，但此时的他们都沉浸在这美好的约定中。
第二天一早他们收拾行李回家了。到家已是深夜，丈夫早已睡了，洗完澡半夏也睡了，醒来已是中午，丈夫已做好了饭。吃完饭半夏把自己生病的事告诉了他，丈夫惊呆了，半天说不出话，却突然呜呜地哭了。过了一会儿，半夏笑笑地跟他开了玩笑：“这下好啦，你可以有机会娶个比我更好的了，不用高兴得哭吧？”丈夫满面泪痕，他说：“我陪你去上海、北京治疗，那儿水平肯定比较高，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肯定会没事的。”
“我想还是算了，医生已经说是晚期，治疗也只会增加痛苦，何必呢？不如让我多在家里吃点好吃的，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半夏一副胸有成竹的样，连丈夫要给女儿打电话都被她制止了，她不想让女儿太早陷入痛苦中。
第二天半夏到单位找领导，把工作做了移交并请了病假。她知道自己的状况越来越不好，常常会突然疼痛难忍，所以再次到医院找医生，让医生给她开了药，特别开了止痛药等。大概因为知道了一切，反而平静了，也不害怕了。子夫发来信息问候她，她还能幽默地做了回复。
半夏开始吃不下饭，疼痛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程度越来越加剧，这让她常常无法入睡，她只好起来记记日记，给女儿写写信以此来打发时间、排遣痛苦，她常常回忆起和子夫在一起的种种美好，这给她增加了许多勇气和力量。
那天早上，半夏突然感到自己特别难受，几次想坐起来却已经没有力气了，神志也开始有些混乱，她感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便让丈夫叫女儿回来。
两天后半夏见到了女儿。女儿趴在她身上哭成了泪人，半夏无力地搂着她说不出话来，眼里有爱、愧疚和不舍，她多么希望能够陪女儿走得再长一些再远一些……
七天后的追悼会上，子夫在妻子的陪同下来到半夏的遗体前做了最后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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